目前分類:折翼天使 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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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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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空灰蒙蒙,低氣壓籠罩天空。尹亮君仰首,望向天際。
車聲喇叭聲,都會充滿喧鬧吵雜,但缺少助聽器的尹亮君,她的世界裏一片死寂。
然而,「他」的笑聲、女人的歡愉聲,卻依然滲入她的腦神經,一次次輾轉回蕩,重復播放。揮不去椎心影像,斬不斷苦痛愁腸,樂天的尹亮君皺起眉,安慰又安慰,安慰自己不落淚。
深吸氣,亮君提醒自己,從來,她都被隔離在他的愛情世界外,也許有短暫時期,她誤以為自己走了進去,現在弄清,保持安全距離是最該做的事情。加快腳步,她走路,不讓雙腳休息。
一百公尺、五百公尺、一千公尺、五千公尺,她用走路沉淀心情,用自言自語告誡自己。慢慢地,委屈消失,急躁不再,她又是一潭靜水,靜得能反映灰色天空,反射她本就晦澀的心。
今天……不回去了吧,他碰到喜歡的女人,免不了徹夜狂歡。她厭惡情欲氣息,更厭惡清理淩亂床鋪,她寧願回到自己的小公寓,圖得短暫平靜。公寓是母親死後留給她的唯一東西,自從跟「他」工作之後,她很少回去,最近,她把公寓借給學長的妹妹養病,希望不會打擾到對方。鑰匙轉動,亮君放輕動作,深怕吵到病人。
她……叫作雙雙吧,學長提過她的名字,但願生病沒讓雙雙暴躁不耐,她已累得沒力氣應付人際關係。門開,雙雙在客廳裏來回踱步,有些心煩氣躁,她急欲找人發泄。
乖覺的亮君看見雙雙的行為,強撐起笑容,她是那種時刻怕人生氣,處處對人小心,喜歡天下和平的性格,於是,她收拾自己的委屈,對她展開親切笑顏。







「妳有空嗎?我可不可以用一個故事和妳交換故事?」雙雙問她,口氣裏有些許急切。

亮君聽不見她的聲音,卻能讀出她的表情態度。

故事?好吧,她是需要一個故事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。

點點頭,尹亮君起身,倒來兩杯開水,坐到雙雙對面。

雙雙開始說故事,故事一開始甜蜜比心酸多,幸福是傷痛的兩倍,但故事後頭,急轉直下,幸福隱沒。

「我的腿從出生就有問題,當時家境不好,爸媽不得不把我送給別人,養我的哥哥對我很好,他寵我、疼我,讓我不曾懷疑自己是養女,還以
為從出生起,自己就是幸運天使,再沒人能比我幸福。

但我的幸福被破壞了——在大哥決定娶大嫂之後,我被推入地獄。

所有人都喜歡嫂嫂,偏偏我和她處不來,爸爸媽媽、金管家、所有下人都站到她那邊。到最後,連大哥也開始覺得我的嫉妒不可理喻。

被忽略的我變得更壞了。我和嫂嫂間的爭執一次、兩次,次數多到我開始懷疑,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問題?我真是嫂嫂口中說的變態暗戀?

亂倫的想法在我腦中繞,壓得我不能喘氣。

是嫂嫂挖出來的秘密替我的罪惡感解套,她告訴我,我不是歐陽家族的一員。後來,親生哥哥姊姊來領回我,我開始了另一段平民生活。

離家這段時間,穎川大哥常找我,我們的感情不因分開而轉淡,相反的,知道自己和穎川大哥沒血緣關係後,我更加放縱自己暗戀大哥,一天
一天,我愛他更甚、更深……可是,他就要結婚了……我怎么辦,要是能說不愛就不愛,該有多好……」

亮君聽得認真,眼睛緊盯住雙雙的嘴,雙唇也跟著開開合合。沒有助聽器,她需要比平常更專心。

「我被幸子氣壞了,我恨她、真的好恨,她是小人、她心理有病,她罵我變態,她才是真正的變態……但,又如何,哥說過,比起大多數女人
,她值得男人喜歡,何況她是一個最合適的妻子人選。

總有一天,他會愛上她,因為他們是旗鼓相當的兩個人,哥聰明睿智、她精明能幹,爸媽說,他們在一起會把兩家的事業帶到高峰。」

亮君點頭,她懂,條件不相當怎能成雙成對,對於這些,她比任何女人都來得早理解。

「這半年來好幾次,我想告訴哥,我愛他,不再是兄妹心情,但我更害怕,話說出去,再見他將成尷尬,我憋著忍著,甚至幻想有一天哥會看
清幸子的真面目,不願意和她結婚。

我很固執,始終否認他們之間有愛情,真是這樣嗎?不,他們是有感情的。在他盡力維護幸子的時候、在他為幸子對我生氣的時候、在他聽不
見金媽媽和阿英的聲音只看得見幸子可憐表情時,我就知道,就算幸子有缺點無數,但重要的是,他愛她,不改不變。」

往後仰靠,故事說完了,她松一口氣,不管完不完美、不管是否博得掌聲,故事結局,她的人生繼續。

「妳會一直愛他嗎?」亮君問雙雙。

「會。妳要給我建議嗎?」

雙雙對她毫無防備,拉起亮君的手,她需要建議,需要人家告訴她,每段愛情都該被肯定。

「如果我是妳,我會繼續留在他的身旁。」亮君語重心長。

「為什么?看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,是很痛苦的事情。」

「起碼妳能看得見他,思念是比嫉妒更辛苦的事情。」她說。

「這是妳的故事嗎?」

「妳現在有心情聽故事嗎?」亮君反問她。

「為什么不,我的故事已經結束,妳的……」

「我的故事不會結束,也不曾開始。我是個聽障人士……」

「什么?」

「別擔心,我聽進妳的故事了,我會讀唇語,讀得相當相當好。」

「妳……」

「不要同情我,有時候我很慶幸自己聽不見,這樣就聽不見他們在床上的呻吟聲……」她苦笑。

這天下午,尹亮君的故事在雙雙耳裏,再次證明,愛情中的缺陷多於完整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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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8 18:29:09 ( 3 樓)



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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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啊……」

幸子小姐的尖叫聲從竹廳裏傳來,一時間,所有的下人統統往竹廳方向飛奔而去。

廚娘先到,她拉開門,只見幸子小姐摀著臉,縮到房間內側,她又哭又叫,粉白的頸子泛起潮紅。

窗戶邊,幸子小姐最疼愛的寵物兔子,被人用繩子懸吊在窗口,血腥味充斥整個廳內。

「天吶,是誰?誰這么殘忍?」

管家衝到幸子身邊,緊摟住幸子纖細的身子,不讓她看殘忍景象。

「是靳衣堂哥,他昨天恐嚇我把小兔兔關好,不然要讓我好看。」幸子哽咽說。

「我就知道是靳衣少爺,從他住進來開始,就不斷發生怪事情。」不用證據,大家習慣把問題歸咎到新來的家族成員——工藤靳衣身上。

工藤靳衣是工藤家族的第三代子孫,第一代的工藤俊雄在世界大戰後,以成衣起家,幾十年的苦心經營,逐漸將成衣業轉為百貨業,成為日本
百貨界最炙手可熱的當紅者。

工藤俊雄有兩個兒子,老大工藤燦宏二十歲到臺灣尋求商機,卻迷戀上臺灣小姐——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小護士。

工藤俊雄對他們的愛情百般阻撓,但兒子堅持娶護士為妻,情願拋棄財產繼承權。為這件事,兩父子撕破臉,斷絕父子關係。

另一個兒子工藤燦立遵照父親意思,娶進符合家世的名門妻子,而妻子生下女兒幸子後,便不再懷孕。

偌大家族竟成單傳,三千寵愛集一身,幸子成了工藤家的唯一繼承人。

然,年初臺灣傳來消息,工藤燦宏和妻子在車禍中雙雙去世,十三歲的兒子工藤靳衣奇跡似地只受到輕傷。於是,工藤俊雄親自前往臺灣,處
理兒子的後事,並帶回孫子。

工藤靳衣是個讓人百分百滿意的小孩,他冷靜聰明、早熟慧黠、沉穩而不浮躁,繼承了父親所有優點。

而他的學習能力更是讓老師咋舌,到日本不過短短三個月,非但迅速適應日本語言、生活型態,還在媒體的強力曝光下,帶起一股風潮,媒體
人甚至評論他是慶田百貨未來的唯一接班人。

他是光芒四射的明星級人物,從出生就是。

爺爺的全心注意、媒體的吹捧,讓幸子母親浮起隱憂。

靳衣才十三歲,就有本事影響丈夫女兒在家族中的名聲地位,那么十年、二十年後,他們在家族中還有立足地嗎?

於是,一場家產爭奪戰悄悄掀起。

幸子的禮服被剪破、幸子的作業簿遺失、管家的菜錢被偷,接二連三的事件,引發下人對靳衣的反感,他們的目的是將靳衣趕出工藤家。

不過,靳衣沉住氣,他從不向爺爺訴說自己受到的不平待遇,他比平常更力求表現,教他經濟、商學的家教老師誇獎他,學校老師以他為傲,
他的光彩絲毫不受這些負面事件影響。

他的沉穩讓幸子的父母親更覺事態嚴重,認真拿他當對手,處處提防,陷害。

「對啊,他把幸子小姐的洗發精換成膠水、把幸子小姐的衣服剪破,還有,要不是我發現得早,看見他在廚房裏鬼鬼祟祟,恐怕幸子小姐的晚
餐會讓他下毒藥。」傭婦說。

她一面指揮長工清理窗邊的兔子屍體,一面拿抹布清洗血跡。

「我就說嘛,他母親出身不好,生出來的孩子自然大有問題,真不懂,老太爺幹嘛讓他進門,要是換了我,一定不讓個雜種來污辱工藤這個高
貴姓氏。」廚婦忿忿不平說。

「唉,自從他來,幸子小姐受了多大的委屈,偏偏老太爺重男輕女,視而不見,老是大事化小……小姐,委屈妳了。」管家為幸子擦去腮邊淚
痕。

她真不明白靳衣少爺心裏在不平衡些什么,幸子小姐這么溫柔美麗,他怎么忍心傷害?

「不是我多心,我老覺得上次小姐出車禍,和他脫不了關係,哪有好端端的,煞車突然失靈,你不覺得巧合?」廚婦又說。

躲在管家懷裏的幸子,抿著唇偷偷笑開。

她又贏了,一次兩次無數次,她要藉由下人的嘴,讓工藤靳衣無法忍受,自動求去,爺爺那方面,她是不做指望了。

「我好害怕……管家,麻煩妳打電話請我的父親回來,這裏……我不敢住了。」

啜泣兩聲,幸子低頭,悄悄把手在裙上擦兩下,兔子暖暖的血液彷佛還留在她的掌心當中。

「小姐,對不起,是我們沒把妳照顧好,我保證,以後再也不會。」

「我不管,我不要住在這裏,我要搬出去,靳衣哥哥不喜歡我,我走就是,我不要再看到這么可怕的事情。」

「我看……這次事情鬧大了,還是請老爺和老太爺回來。」

管家拍拍幸子,回頭,發覺靳衣正倚在門外,冷眼看著屋內。

「靳、靳衣少爺……」廚婦也發現他,說話頓時結巴。

說不上來為什么,瘦小的靳衣少爺讓人害怕,他有一股天生的威嚴,教人不敢正視他的雙眼。

淩厲眼光掃過屋內所有人,他慢慢踱到幸子身邊,幸子不說話,縮進管家懷裏,抖得更厲害。

他不管她的退縮,硬是湊到幸子耳邊說話。

「妳想找出兇手嗎?相不相信靈魂說?就算是一只小小的兔子,也有靈魂,牠會在死亡的前七天,天天回到主人身邊,告訴主人,殺害牠的真
正兇手是誰。」他嘴角挂著冷笑僵住,表情嚇人。

他知道兔子是她動手殺死的?他看見了?他錄像了?所有人會知道那是她的詭計?會用看他的眼光看自己?

恐慌、害怕!她的心狂跳。

倏地,時光倒退,兔子的鮮血噴上她的裙子,溫溫熱熱的血腥味充斥,幸子開始尖叫,指著靳衣哭喊:

「你是魔鬼!你一定是魔鬼!」

「我不是鬼,鬼會在半夜出現,向人索命。中國人有句話說,死不瞑目,我看到妳的兔子了,牠不閉上眼睛,它在等著向殺牠的人討命。」靳
衣冷言。

「你、你胡說,我才不怕,你嚇不了我,你是壞人!你、你、你是……」幸子嚇得語無倫次。

靳衣嘴角往上輕提,旋身,離開竹廳,跨開大步。

幸子眼睛四下梭巡,一陣風、一片落葉,都讓她嚇得尖叫聲連連,再多的人都安慰不了她的恐懼。

這天過後,幸子開始看心理醫生。

事件發生後,靳衣受到懲罰。

他當面恐嚇幸子的行為被下人誇張加倍,繪聲繪影的描述,讓他得到鞭刑三十下,由叔叔親自動手。

這是工藤家的家法,他不喊痛、不掉一滴淚,冰冰的、酷寒的眼神望住執刑的叔叔,望得他心發慌,下手的鞭笞軟弱。

這件事過後不久,又發生另一宗綁票事件。

這次讓靳衣徹底覺悟,他明白自己的光芒不會帶來任何好處,於是,他用另一番態度面對生活,他變得放蕩荒唐,他交女朋友、搞飛車黨,他
時時進出警察廳,直到光芒逐漸被埋沒。

一月一月,一年一年,工藤俊雄對他徹底失望,不再將他列入接班人選。

他果真墮落?

並不!他自習、他找到父親生前好友松島叔叔,從他身上學習所有與商業有關的知識技能,他儲存能量,告訴自己耐心等待,總有一天,他將
取代叔叔,討回他在對方身上所受的委屈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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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8 18:33:31 ( 4 樓)



拔下鬢邊白花,亮君換下一襲白衣裳。

從現在起,她是真真正正的一個人了,沒有親戚,沒有知心朋友,孤伶伶地,獨存。

戴上助聽器,讓外界的聲音重新進入她的生命,擾攘的地球運轉,她又是天地間一分子,不管是否樂意。

找工作吧!母親的長期疾病讓她欠下銀行一大筆貸款,母親去世,結束她苦難一生,而她的苦難正等在前頭,她無權退縮。

亮君得在最短時間內賺錢工作,公寓是母親唯一留給她的東西,她不想也不願意它被拍賣,畢竟,這裏處處充滿她的童年回憶。

別害怕呀!媽媽花一輩子時間教育妳,她對妳投注所有心力,妳該對自己有點信心,妳的唇語讀得很好,要不是戴助聽器,沒人會注意到妳是
半個聾子,妳的語文能力很棒、妳的專業知識很足,妳絕對可以走出社會,迎接生命洗禮。

亮君不停對自己心理喊話。

是的,妳可以,媽媽的努力不是白費,只要妳走出去,妳會發覺情況比想象中容易。

她將一迭履歷表收進包包,臨走前,她回身對鏡子說:「尹亮君,只準成功,不準失敗。」

這天,她走遍大大小小公司,她相信自己表現出色,但她的助聽器打消許多老板意願,再加上她的缺乏經驗,在高失業率的社會,她不過是失
業率裏的小數點。

走進麥當勞,點一杯中杯紅茶,這是她的早餐午餐加晚餐,身上沒有太多錢了。媽媽學校同事送來的白色禮包,她已用罄,再加上下星期,貸
款賬單一到……呼……她吐口長氣,面向玻璃窗外的熙攘人群。

很餓,腸胃蠕動得厲害,亮君回神,吞下冰塊暫且止饑。

抽出履歷表,這是最後一張了,看看筆記本裏唯一沒被刪去的地址,雙手扣在胸前,她閉眼默禱。

走出麥當勞,看著手中地址,找過幾條路,亮君在一幢高級別墅前面停下。

高高的房子、大大的花園,這裏看起來不像公司行號呀,為什么要徵求秘書?

若是她的經驗豐富些,她會多幾分考慮警戒,但……她實在沒有太多退路,咬住下唇,她按下電鈴。

門未開啟,亮君想起前幾次失敗的原因,她拿下助聽器,塞進包包裏,拜托老天爺,她真的真的需要多點幸運。

等五分鐘,沒人應門,她應該放棄的,可是,不甘心呀,迫在眉睫的窘境催促她繼續按鈴。

於是她按一下,三分鐘後又一下,再三分鐘再一下,就這樣,一下一下又一下……她在門外按過近半個小時電鈴。

終於,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出現。

皺巴巴的西裝褲上頭,是件只扣了一顆鈕扣的高級襯衫,寬寬的胸膛在她面前呈現,鮮少與男人接觸的亮君紅了耳根子。

她應該低頭避開,老師教過非禮勿視的,但她拔掉助聽器,如果不正視他的臉,她會不曉得對方在說什么。

於是,她看他,仔仔細細,不敢分心。

他的臉威嚴冷酷,多數人會因他的表情卻步,可她無權退卻,生活的重擔,逼得她挺胸抬頭。

有趣,她居然敢昂首正視他的臉?工藤靳衣拉拉唇角,把興味啣入嘴裏。

「妳要做什么?」增添威脅口吻,他猜自己得花多少力氣,才能嚇走眼前的笨女生。

「你們這裏徵秘書?」亮君迎向問題,聽不到聲音,威脅對她產生不來作用。

徵秘書?有嗎?他怎不記得有這回事。

「妳從哪裏聽到的?」

「我看報紙,今天的中國時報。」她回答得誠懇。

「報紙在哪裏?」

靳衣審視對方,她有張漂亮臉蛋,但吸引他的不是她的細致五官,而是她的眼睛。她清澈的瞳仁中有教他羨慕的單純無瑕,在勾心鬥角的年代
裏,人們早已失去這份幹凈。

「我沒帶出來,不過,我有把電話地址抄下。」亮君解釋,她低頭從包包裏拿出筆記本,遞給他。

他接手看,電話地址都沒錯,至於徵秘書……

他想起來了,前幾天松島叔叔到臺灣,和他討論工作進度時,說過要替他找個秘書。廣告,是松島叔叔登的吧!

「妳會做什么?」

靳衣問,她馬上將履歷表送上,像個急欲表現的小女生。

「我會速記、計算機、檔案匯整,語言方面,我會英文和日文。」她深怕對方不肯用她。

「在這裏工作很辛苦。」

她的簡單無心機讓靳衣自慚形穢,他應憎厭她的,但幾乎是不考慮的,他就決定要用她了。

但為什么?是她那雙不畏懼的眼神?是她按三十分鐘電鈴的該死耐心?或者其它,靳衣未深究,可是他信任她,毫無理由。

「我不怕辛苦,真的,我會用功盡心,把分內工作做好。」她五指朝天,才見面就要指天立誓。

「好吧!妳進來。」

「意思是你要用我?天吶,我終於成功了,萬歲!」

她忘記對方是老板,忘記對老板要裝出基本尊重,她居然拉起他的袖子搖擺跳躍,慶祝自己獲得聘用。

用力過度,她拉扯掉他唯一的扣子,哦哦,猛男!

嘴巴微張,她抬頭面對自己闖下的禍事。「對、對不起。」

他沒生氣,他在欣賞她欣喜若狂的表情,單純的陽光照映著她單純的快樂。

「進來吧!」

耶!成功!拉起包包,亮君跟隨他的腳步進屋。

「工藤,你去哪裏?害人家等好久。咦,她是誰?」女人半倚在階梯邊,全裸身體僅僅圍著毛巾,春光盡現。

這回,亮君落實了非禮勿視,低頭,她用頭頂對人。

「她是叔叔替我找的女傭,妳先回床上,等我十分鐘。」

強烈的性暗示,讓女人笑逐顏開,他的和善臉龐,贏來女人的熱烈親吻。

背著亮君的工藤靳衣。換上另一副面貌,他風流輕佻、溫柔雅痞,宛如換了張面具,和剛剛判若兩人。

亮君眼角掃到女人離去的腳步,抬眼打量。她是老板娘吧?

冶傃女人突地回身,投給她一個不信任眼光,四目相交,亮君打個寒顫。

完了,不得老板娘喜歡,往後日子難過……癟癟嘴,她自勵,沒關係,媽教過的,逆來順受,小草往往比大樹更能撐過臺風。

亮君回給「老板娘」一個燦爛笑容。

「就十分鐘哦,不能讓我等太久。」

女人刻意拉抬音量,存心讓亮君知道他們「非比尋常」的關係,不過這番用心是白費了,因為亮君根本聽不到,她一心一意只想著要如何巴結
「老板娘」。

「不會。」

勾勾女人下巴,靳衣環住她的纖腰一同往上走,他們在樓梯間分手,然後他領著亮君上三樓。

不多久,他們進入書房,靳衣打開墻上暗櫃,旋轉按鈕,原本的書架變成旋轉門,門後出現房間。

房間裏,二十幾臺開機計算機,世界各國的股市指數全在上面閃爍,墻上一排屏幕,那是屋裏的監視錄像器。

左下方的監視器裏,顯示出「老板娘」褪去大毛巾,縮進真絲棉被裏的景況。

亮君臉頰微紅,別過視線,把目光定在計算機上面。

突然,他的大手一指,指向其中一個屏幕。

亮君忙抬眼盯住他的嘴唇。

「這是妳的房間,妳的工作是幫我記錄股市的重要波動、整理家務、煮菜做飯,和執行我要妳做的事情。」

什么?她的房間?她是不是漏掉什么重要訊息?
「麻煩再說一遍,剛才,我有點分心。」亮君要求。

「妳必須住在這裏,薪水三萬五,一個月有一天假期,妳可以自己選擇休假日期,有問題嗎?」

「住在這裏?」

住在處處監視器的屋子裏,她怕自己得精神病,可是……她想要這份工作,迫切。

「為難?我不勉強妳。」雙手橫胸,他由她自己選擇。

「不,不為難,我只是想,可不可以先預支薪水?」她望住他,依舊是清澈眼光。

可笑,多詐狐狸竟怕起這樣的無害目光。

「為什么?」他趾高氣昂地問。

「我必須先拿錢繳貸款,對不起,我知道這種要求不合理,我保證自己不會跑掉,如果你不放心……」第一次向人求助,害羞多於自卑情結,
她俯首,不好意思看她的「債權人」。

「夠了,我給妳。」

靳衣沒耐心看她的卑微,她不適合這號表情。

但,亮君是低頭對他的,自然沒「讀」到他的話語,所以,她還是說個不停。

「我可以把身分證押給你,或者我明天先把衣服帶過來,你再給我兩個小時假,讓我去銀行把事情辦妥,然後我立刻回來上班。」

抬頭,亮君對上他詭譎表情。

「妳根本沒在聽我說話?」他嘲諷她。

他發現了?他馬上要以她的「經驗不足」、「能力不夠」,收回剛剛的「人事命令」?亮君心跳急促,她想要這個工作啦!

「對不起、對不起啦,我不是故意的,我只是……」

她的驚慌失措讓他不爽,他比較愛看她的陽光表情,不擦口紅眼影,自然燦爛美麗。

「下不為例,我說話,妳要專心聽。」

「是。」這次,她再不敢把眼光別開。

「跟我來。」

他走出書房,她在他左右跟隨;他按下秘密按鈕,她眼睛一瞬不瞬盯住他的臉;他從抽屜拿出一迭鈔票給她,她的眼光不敢稍離他的臉龐。

打開包包、收錢、關上包包,她始終看他。

「明天早上九點上班。」他命令。

「是,我準時到。還有……還有……」她考慮要不要說出自己失聰的事情,他是好人,不該對好人說謊。

可是,萬一,他知道之後,要把錢拿回去……對了,她先去把錢繳掉,等明天,就算後悔,他也得用她一個月,一個月的時間,足夠讓她證明
實力。

有點趕鴨子上架,是不?沒辦法,誰教她是弱勢族群。

「還有什么?」

「我有個小秘密,明天再同你分享,再見,老板大人。」

轉身,她實在太快樂了,快樂得忘記眼前男人有張嚴肅得讓人恐懼的酷臉,吐吐舌頭,她飄出他的書房,壓根沒「聽」到他的吼叫聲。

他說「妳給我站住」時,她打開書房門。

他說「把話講清楚」時,她跑出走廊。

他說「再走一步,明天妳就不用回來」時,她踩著輕快腳步,跳下樓梯。

一而再、再而三,她違反他的命令。

看著她的背影,久久久久,久到他和裸體女人約定的十分鐘過去,突然間,他哈哈大笑,對抗他的冷酷,她是史上第一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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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8 18:38:05 ( 5 樓)



她的行李很簡單,一個旅行箱都塞不滿。

當亮君再度來到豪宅門口時,她才發覺自己不知道老板的姓名,是不是很扯?

隨便啦,重點是她得到工作、她預支到兩萬塊錢,如果老板反悔不用她……要錢沒有、要命一條!

甜甜的笑偷偷漾開,媽老說她是溫室花朵,誰說呢,她怎么看都覺得自己是生命力強韌的野草。

按下電鈴,三分鐘,老板沒來開門,有過上次經驗,這回,她等門等得很有耐心。

他又和老板娘在床上恩愛了吧?咬咬唇,她羞紅臉。報紙上說得對,不是只有晚上才能做壞事。

想起老板寬闊的胸膛,性感的下巴,他的手很大,一抓就能把人拎上天,她的臉頰更添紅潤。

幸運吧?她的老板是帥到不行的男人,雜志上說,越好看的男人越難養,老板娘一定養他養得很辛苦。

手交在背後,兩只腳在地上摩摩蹭蹭,畫出一張不像老板的老板臉,她笑得好開心,像個百分百花癡。

「進來。」終於,工藤靳衣開了門對她說,說完,轉身,走兩步,發覺她沒跟上,又折回頭。

她仍沉醉在自己的黃色思想中,沒聽見他的話。

媽媽說,好女生不可以老幻想這種事情,現代女孩被太多情色書刊誘導,彷佛不為男人獻上貞操就不算愛情,其實不然,愛情是種發自內心的
感覺,和肉體是兩回事。

亮君的媽媽是小學老師,從國中開始,就不斷教導女兒潔身自好,不過,她常覺得母親過慮,正常男人是不會想和殘障女孩有所交集的,即便
她有張清秀麗雅的漂亮臉蛋,也不會成為男性追逐的標的。

「妳在做什么?」靳衣放大音量。

別懷疑,亮君「一定」聽不見。

她常常聽見愛情、看見愛情發生,但她通常是局外人,旁觀愛情的浪漫美麗讓她覺得喜悅,就像看見老板和老板娘的愛情,想象空間成形。

哦哦,老板大人……她下意識伸手按電鈴,壓壓,手指的觸感略微柔軟……半抬頭,她看見——老板!

亮君倒抽氣,他站在這裏多久了?

「老板早。」吐吐舌頭,笑容間有幾分尷尬。

「妳習慣對我的話聽而不聞?」

再見到她清婉笑容,心抽動,一個晚上,連續幾次,她的「秘密」在他腦間幹擾睡眠,對於秘密,他感興趣,但他就是不要主動問她。

「對不起,我在想事情。」

亮君本想告訴他,她的重度聽障問題,但他的臉色很難看,好像臺灣突然降到零下十度C,他的表情被封在冰川當中,和魚蝦一起結凍。

「在我面前,不準想和我無關的事情。」他下命令。

靳衣雙手橫在胸前,她澄澈雙瞳總讓他自慚形穢,地球上不該有這么幹凈的女人,除非她是殘障,活在社會邊緣,和人心接觸太少。

亮君吐吐舌頭,他很兇,不過,出錢的是大爺,他想怎么兇就怎么兇,亮君乖乖點頭。

這是第二個工作規定?好吧!牢記。

復習一次:規定一,老板說話,要專心聽。規定二,在老板面前,不準想和他無關的事情。

OK,她是好員工,會記住老板要求,不過……她剛剛想的事……和他有關,那么,不算犯規 !

咬唇偷笑,又是幹凈得讓人礙眼的開心。

「還愣在外面做什么,等人來請妳進去嗎?」靳衣問。

她的唇語讀得又快又好,媽媽要是知道,一定以她的進步為榮。

「沒有,我馬上進去。」搶在他前頭,她頻頻回眼,深怕他又有新吩咐,自己漏失。

「鑰匙給妳,以後進進出出,不用按電鈴。」

「謝謝。」接過鑰匙,她正式成為這個家庭,哦不,是公司的新成員。

她的眼光留在他臉上,不敢或離,助聽器還在包包裏,她想找最恰當時機告訴他這個「小小」秘密。

「看我做什么?」靳衣被盯得不自在。

「接下來,我應該做什么?」

徵員工是松島叔叔的好意,至今他還沒想過讓新員工做什么事情,他甚至不確定,她對股票的知識到哪裏。

「先把妳的東西放好。」

「哦,然後呢?」

「打掃屋子會不會?煮菜會不會?」

「哦,這我很拿手。」她忘記自己的專長是英日文,是速記計算機和數據匯整。

她在等他說話,三分鐘,他不語,聳聳肩,她替自己找臺階下。

「那,我先把行李帶上去,二樓最右邊的房間對不對?」她訥訥說。

他沒回話,冷冷看她。

「我……」弄不懂靳衣的表情,她是猜對還是猜錯?他嫌她笨還是嫌她太多話?

不管了,反正他沒出聲反對,就當她是正確的 。

提起行李,她往樓梯方向走去。

「最右邊是我的房間。」他在她背後說。

亮君後腦勺上沒長兩顆眼睛,自然沒「聽」見他的話,動作很快,她想盡快進入工作狀態,十秒鐘不到,她衝上二樓。

她又沒聽見他的聲音?

靳衣火大,大聲對樓梯方向吼。

「站住,我說最右邊是我的房間。」

她的腳步聲持續前行,那「點」火大,變成非常火大,星星之火燎原,他大步朝二樓方向追。

他追到房門外時,亮君的一條腿正往屋裏跨,另一條腿則在門外徘徊。

這個黑色房間,有點像……地獄?

黑色的床、黑色的櫃子、黑色的窗戶加窗簾,黑色的地板和黑色天花板,設計這個房間的設計師是不是精神錯亂?

要搞出一團黑,幹脆別裝電燈,不就得了!

突地,她的肩膀被用力扳過,一百八十度旋身,她被拉到靳衣正前方,鼻子頂著他的胸前,哇塞,他的胸膛比她想象中的寬兩倍。

「我在跟妳說話,為什么不理我?」

她感覺到他的胸膛在震動,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可能在講話,委委屈屈地,她也有話講,抬頭,她搶在前頭說:「可不可以,我不要住在這間…
…我怕黑……」

「妳……聽不見我的聲音?」

這回,她「聽」見了,因為他的嘴唇在她眼珠前方,三十度角、二十公分處。

「你發現了?」她小聲問,帶著畏縮。

他不說話,兩道粗眉上揚,等她解釋。

「這就是我昨天想和你分享的小秘密,我必須要戴助聽器,才能聽見你的聲音……」

做錯事要懂得謙卑道歉,亮君想起媽媽的話,頭低低,她猛鞠躬。

「對不起、對不起,我知道不應該隱瞞你,可是耳朵問題讓我找工作四處碰壁,所以我才想拔掉助聽器假裝聽得見,等你錄用我,預支我薪水
,再怎么不高興,都要用我一個月,到時,你會看見我的工作能力,知道我雖然身有缺陷,但努力能彌補一切,對不起,請你不要生氣,等你
用了我……」

「妳憑什么認定,我現在還願意用妳?」他冷淡說道。

她的連番對不起替她的幹凈找到借口,原來,她與世隔絕,才不識人心險惡,他猜對了,她的確是殘障,的確生活在社會邊緣,無緣見識人類
。好吧!就讓他來教導她,生存是痛苦歷程。

惡意地,他笑了笑。

「你不用我,我可還不起你的兩萬塊錢。」小小的,無力的恐嚇,從亮君口裏說出。

「頭抬起來。」

她的眼光黏在地板,「聽」不見。

「頭抬起來。」

話說完,靳衣想起症結。他拉住她的手臂,要她正視自己。

「把妳的助聽器戴起來。」

她依言做了。

「聽清楚,這是我的房間,妳的房間在隔壁。」他粗魯地把她推到她自己的房門前。

「不是啊,你的房間在……」她指指左手邊。

「我說這是我的房間。」他對她的耐心,好到讓自己懷疑。算了,就當它是殘障者的優惠條例。

「好吧!」

老板最大,他可以有一個兩個三個房間,可以要她房間移位,就算他要逼她住進地下室或壁櫥,她也要笑笑地說——謝謝老板恩賜。

打開房門,她往裏一探,幸好,這裏比較……「普通」,她生性保守,無法接受前衛潮流。

「對了。」

亮君旋身,這動作又讓她把鼻頭送到他胸前,抬頭,矮個子真不好,不管用什么角度都要仰人鼻息。不過……仰老板鼻息,是所有拿薪水階級
的心酸吧!

「什么事?」

低頭,他的下巴碰上她的頭頂,這個女人真矮,矮就算了,居然不懂得穿高跟鞋修飾自己的侏儒體型。

「中餐要準備老板娘的份嗎?」

「這裏沒有老板娘。」他嫌惡皺眉。

他的表情像吃了一肚子大便,就算把他泡進香水池腌上三天三夜,還是熏得叫人受不了,沒辦法,惡臭是從體內散發,外在的努力幫不了他多
少。

「哦,你沒和老板娘住一起。」她恍然大悟,原來昨天是小別勝新婚。

「我沒結婚。」這次,他吼得很大聲。

亮君讓他的聲量嚇到,反射地,她摀起耳朵,回聲喊:「我戴了助聽器,可以聽到八成頻率,你不用這么大聲講話。」

撞上他的冷眼,她還有幾個關於「老板娘」的小問題。可是,他的表情很……「前衛新潮」,和他的房間一樣可怕。

吞回疑問,她微笑巴結。「十分鐘後,我去買菜,你有特別喜歡的菜色嗎?」

工藤靳衣的回答是惡瞪她。

「我想,我很幸運,碰到一個不挑嘴的老板。」還是巴結,腳在門內,她笑著等他離開,他不走,她沒膽當面把老板關在門外。

半晌,他終於轉身,亮君輕吁氣,關上門。

靳衣回到工作室,當他坐到位置上時,跳動的股價看板告訴他,他少賺了兩千萬。

該死的敗家女!他低聲詛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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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8 18:40:25 ( 6 樓)

第二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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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平安熬過兩個星期,她的工作量以等比級數增加。

剛來時,她只要負責他的三餐和整理家務,然後,他發覺她拔掉助聽器,專注力好到嚇人,打字速度更是讓人刮目。於是他逼著她把一大堆、
三百年沒整理的金融數據,輸入計算機裏。

更過分的是,他有一大堆老板娘,老板娘對她不友善也就罷了,每次老板娘一來,她就被迫坐到他的位置,替他接手看盤工作,把重要的波動
替他抓下來。

知不知道,一雙眼睛盯著十臺計算機的痛苦?她想這工作要是持續做十年,她會變成海倫?凱勒--雙重障礙。

捶捶酸到不行的腰椎,呃,從午飯過後到現在,她坐了七個小時。救命!工作賺錢果然是辛苦事情。

戴上助聽器,伸出兩手,扭扭腰,她的放松動作未持續三秒,老板沒人性的聲音在耳際響起。

「妳打算把我餓死?」


聲音真是不美妙的東西。

「我馬上去做飯。」亮君壓住桌面,扶腰站起,身體拉不直,痛哦,她半佝凄著背部,走出門外。

「我不吃日本料理。」他的命令傳來。

「我知道。」亮君悶悶說。

是她拍錯馬屁,當她知道老板的名字叫作工藤靳衣,知道他是半個日本鬼子兼倭寇時,為確保自己在「外商公司」的工作權,她特別翻遍食譜
,努力為他做出一道道日式料理。

不好吃?亂講,她每道都試過,味道雖不頂級,但起碼入口還可以。

可是,他看到日本菜就皺眉頭,勉強吃幾口,便把東西扔進垃圾桶。

這對廚師來說,是多么大的侮辱啊!不過,看在三萬五的薪水份上,被老板侮辱侮辱……算了!誰叫他是不本土、不愛國的日本鬼子。

嘆氣,她嘆得很大聲,以為靳衣沒聽到,也忽略了他嘴邊幾不可察的笑意。

調過眼光,他望住她的背影。操她,他操得夠兇了,她總該慢慢懂得生存比想象中困難了吧!

光靠幹凈純潔,別想在社會活下去。

眼光回到屏幕,他得意地盯看上面數字。

對外,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工藤家族中沒地位的成員,知道他風流成性,交女朋友像換新衣,卻沒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股市操盤手Zack。

一年之內,經由他手中賺得的股利超過二十億,他這么努力,目的只有一個--吞下工藤家所有產業。

對,你沒聽錯,他是要吞下自家的產業。

那些年,他被帶回工藤家,一次次的栽贓事件,讓他理解人世晦暗。他沒想過,親人間會為了金錢惡鬥。他以為,幸子的動作,純粹是她個人

不平衡行為;他以為,再怎么說,他總是工藤燦立的血緣至親。

哪裏想得到,什么親人?全是假的。

兔子事件後,他被卷入一宗綁架案。

事情發生在靳衣放學途中,他被三個匪徒塞入汽車,當時,他的表現沉著冷靜,他告訴他們,只要不傷害自己,工藤家樂於付出龐大贖金救他
回去。

聽完靳衣的話,三個歹徒相視大笑,反問他:「你憑什么認為工藤家的人希望你回去?」

這句話,讓靳衣有了聯想,他在腦中組合所有可能性。

當前座的主腦人物拿出手機撥下電話,靳衣不動聲色,默記下手機號碼,傾聽他的交談。

綁匪對靳衣毫無忌憚,認為他是捏在手中的死蒼蠅,大大方方當著他的面講電話。

「老板,我們成功了,請你照約定,把錢匯入我們的戶頭……放心,我們的手腳利落,等你再見到他,他已是一堆白骨,到時,得勞駕你去醫
院做DNA,確定他的身分。」

話聽到這裏,靳衣明白了,要殺他的人,就在工藤家裏,一個身上流著和他相同血液的男人。

冷笑噙在嘴邊,事至此,要他再相信親情,未免過笨!

於是,靳衣主動和搶匪談條件,要他們在錢匯入戶頭後,先把錢領出,買好機票,再讓靳衣打電話回家求救,取得另一筆贖金,遠走高飛,靳
衣保證絕口不提他們。

當時,他不過是個十三歲少年,搶匪哪裏肯聽信他的話,是他眼中對親叔叔的恨,是他咬牙切齒的神情,說服了他們。

後來,事情順利,工藤家族付出兩倍贖金,救回靳衣。

這件事,讓工藤燦立咬牙切齒,揚言要親自抓到兇手。

靳衣做出無辜表情對他說:「叔叔,對不起,我沒看清歹徒的長相,不過,我聽到他們的對話,知道壞人是一個大老板,他匯了很多錢給綁匪
,要他們把我殺掉,我好像還記得當時壞人撥出去的手機號碼是……」

他的說法讓工藤燦立直冒冷汗,第二天,靳衣發覺叔叔換了新手機號碼。

從那天起,靳衣開始收斂鋒芒,不再表現出過人智慧。他開始遊戲人間,讓爺爺對他失望,不再將他當成接班人栽培。不過,暗地裏,他儲備
能量、努力茁壯,他要在工藤燦立措手不及時,拿走他所有東西。

長期演戲,讓他成了雙面人,親人女友面前,他是一副痞到不行的吊兒郎當模樣,他溫柔、脾氣好,他樂於哄樂周遭所有人,事事不計較。

進不進慶田,他無所謂。

股票財產分到幾份,他沒關係。

似乎他的存在,純粹為了遊戲人間,只要生活快意,他生平無大志。

只有在下戲,獨自面對自己時,他才知會露出真面目。他知道自己壞到不行,他姦詐有心機,他不滿在工藤家受到的待遇,他蓄勢待發,總有
一天,他要他的觀眾錯愕驚訝。

這兩年,他拿下工藤家族慶田百貨百分之十五的股票,未來呢?他還有很大的「成長空間」。

優雅地按下關機鍵,暫且休息。

接下來,他要去……修理他的小秘書,教導她身為現代人類,對社會應有的認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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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8 18:44:02 ( 7 樓)

亮君的動作很快,炒兩個家常菜,烤條魚,湯是最簡單的--康寶濃湯,蛋一打,兩人份的湯品上桌。

她的動作必須比快更快,因為她的老板很沒品,肚子餓會趁機整人,所以她--不給他機會。

端菜上桌,安頓好碗筷,她縮到廚房裏切水果、泡咖啡,這時候,她特別感激母親,母親總是對她說:「即便妳是弱勢,也沒道理要求別人同
情妳,妳要自立自強,別人學一項東西,妳要花精神學三樣,儲備更多實力,才能幫妳在社會立足。」

就是這樣的觀點,造就今日的尹亮君。

她是獨生女,可是從小她就要開始做家事,用工作賺取零用錢;當別人取笑她是聾子時,她正坐在鋼琴前面學習音樂;當同學孤立她,她認為
人們對聽障人士有諸多不解,於是把助聽器借給同學,並和同學分享聽不見聲音的安靜世界。

她光明樂觀,積極進取,挫折只能讓她短暫休息,不能教她裹足不進。

從廚房端出水果,工藤靳衣已坐在餐桌前面吃飯,他吃得很香,好像入口的是魚翅鮑魚。

「怪物,不愛龍蝦愛虱目魚肚,分不清三百五和三十五的差別,這種老板想賺大錢,一定很難。」亮君喃喃自語。

這是她另一項特質,只要她低頭,就習慣自己對自己說話,老以為別人和她一樣,沒戴上助聽器便聽不見聲音。

夾一口肥嫩嫩的魚肚,靳衣把笑連同魚肉含進口裏。

冷眼望亮君,低頭員工還在批評老板。

「菜炒得太淡了。」他偏愛高油高熱量,這種清淡食物不合他胃口。

「什么?」她抬頭問。

「菜味道太淡,妳沒有放鹽巴?」

「有啊!」

缺乏工作經驗、不懂尊卑觀念的亮君,竟搶過他的筷子,夾一口蔬菜,嚼兩口,品嘗。

「味道很棒,你試試。」

說著,她夾一筷子章魚芹菜送到他嘴邊。

他沒多想,便將東西含進嘴裏,嚼兩口,眉皺。

「太淡。」

「我懂了,你喜歡重口味。這樣不好哦,久而久之,你的腎、心、肝、肺連同血管都會變得不健康,也許你現在不覺得怎么樣,等年過四十,
你就知道,坐在輪椅上讓人推來推去是很可憐的……」

他講一句,她念一串,嘮嘮叨叨像老媽子,靳衣沒見過哪個聽障人士比她更愛說話。

「閉嘴!」

他一喊,她摀起嘴巴,不過,三秒鐘,她又忍不住了。

她偷偷開口,自以為很小聲,卻忽略他的聽力在正常範圍。「愛生氣,也不想想人家是為他的健康著想,再過幾年,等他真的躺在加護病床時
,就會知道我是多么用心良苦。」

「我叫妳閉嘴。」他又喊。

她看他,眼睛睜大大,嘴巴抿緊緊,訝異他「聽得到」。

她應該對他的態度恐懼的,可是她沒有。

「坐下。」靳衣說。

什么?他說坐下?亮君指指自己,用眼神問他。

他面無表情,單單盯住她,在心中讀秒,看她要多久時間才會理解他的意思。

緩緩的,她輕輕坐下,屁股三分懸空,不敢讓屁股過分依賴椅子,這叫作以備不時之需,萬一,她解讀錯他的意思,彈起身的時間會縮短在一
秒鐘內。

「吃飯。」

靳衣下達命令,這個命令違背他的本意,他原是要修理她,讓她一步步學習狡詐才是最佳生存之道,不過……她全身上下不到三兩的瘦肉,激
發他少之又少的同情心。嗯,這代表了他的內心深處還有一絲空間,存放著少許良知?

他叫她吃飯?嗯,是不是她聽錯?她轉身調整助聽器頻率。

亮君偷眼望他,發現老板也在看自己,她比比飯碗,再比比自己,詢問。

「吃飯。」

她還是「不敢」反應,靳衣明白了,不管她有沒有戴助聽器,她都習慣不理會他的話語。

「我叫妳吃飯!」他大喊。

她摀起耳朵,看他,滿臉委屈。

「我不是告訴過你,我戴了助聽器,可以聽見八成聲音?你不用那么大聲,我聽得見。」

「我告訴過妳的話還少了,妳哪一次聽見了?」

「有啊!你說,老板說話,要專心聽。在老板面前,不準想和他無關的事情。還有、還有其它一大堆有的沒有的。」

那些有的沒有的,她都有做到哦!比方,不準告訴老板娘們他的工作;不準向別人泄露她管家以外的工作內容;不準在老板娘來家裏時,打開
工作室裏的監視錄像器等等。

「我講話妳專心聽了?」眼睛一瞠,這個員工需要再訓練。

對啦,他是叫她吃飯,但她以為自己出現幻聽,他叫她坐下,她要想半天才實行,她想拿到及格分數還真困難。

「我會慢慢調整自己。」

「妳認為我有多少耐心等妳調整?」

「我會盡快。」

「多快?」

「快到……讓你措手不及。」她說謊不打草稿。

「最好是這樣。」

「一定會這樣。」亮君說得信誓旦旦,心底卻沒太大把握。

他下定決心,總有一天,他要把她的單純簡單剔除,要她變成專業的一百分秘書。冷笑啣上,他低頭吃飯。

菜還是淡的,不過,她的悲苦表情娛樂了他,嚼著嚼著,菜變得好吃。

「請問……」她的聲音暫且打斷他的好心情。

「說。」

「我可不可以去拿碗筷,吃……飯?」

連這種事情都要問?笨!不過,這也證明了一件事,兩個禮拜的訓練,多少訓練出她的服從。

「去。」她站起身,才要進廚房,卻聽見門鈴聲。耶!有客人來,不用單獨面對惡老板。

衝到客廳,打開門,是粉紅老板娘。這個老板娘偏好粉紅色,脾氣是所有老板娘裏面最好的,也是亮君最喜歡的一個。

「老板娘好,老板在吃飯,我去請他出來。」

亮君發現,只要她喊她們老板娘,所有女人都會好開心,就是平常對她不爽的幾個,也會對她施舍笑意。

「好啊,有沒有果汁?給我一杯。」粉紅老板娘說。「好,我進去拿。」好耶!不用對著老板臭臉吃飯,令她胃口大開。

她跳著進餐廳,笑容可掬。「老板好,粉紅老板娘來了。」

他一臉屎樣,抓住她的手腕,用冰聲對她說:「不準在我面前叫那些女人老板娘。」

這是規則十……三?記下了。

可是他的口氣很怪 ……不喜歡人家嗎?不會啊,他的兇臉向來只送她一個人,他總是對老板娘們笑逐顏開,感情好得很,怎么搞的,背後卻
叫人家「那些女人」,不屑一顧似的。

她敢保證,等會兒轉過身,換張臉,他又是溫柔好情人。

由這個道理可推論出,男人對妳越好,表示越不真心。那么老板對她很壞,表示……哦哦,不要、不要,她才不要他的真心。

「妳在搖什么頭?」

啪地,他的聲音連同亮君後腦勺的痛覺一起出現。他鏘人!家庭暴力……不不,是職場暴力啦!

「我……我沒搖頭啊!」

「公然說謊!」「我最正派誠實了。」媽媽說她善良,同學說她正直,公然說謊這種事,不是尹亮君會做的事。

「閉嘴,把妳該做的事做好,到工作室去盯串盤面。」他起身,推開空碗,菜再淡,他還是吃了一肚子飽。

「是,老板。」「還有,拔掉妳的助聽器,不準偷聽我們說話。」「是,老板。」「不到十二點,不準上床休息。」

她要是有點出息,自會去勞工局告他虐待勞工,不過,他算準了她沒出息。「是,老板。」

「要是有本事害我少賺一毛錢,明天就自動提行李離開。」「是,老板。」

第一次當老板,他當得很得意,雖然員工不上道,但是他相信,經過幾年「琢磨」,她會成為理想下屬。

走出餐廳,他沒發覺,自己心底,已經打算把亮君留在身邊「琢磨幾年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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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8 19:02:39 ( 8 樓)

十二點半。

亮君揉揉眼睛,把幾個報表列下來,擺在桌面上,她走出工作室,細心將密門關好。

下樓梯,回房間。洗澡,五分鐘,上大號,五分鐘,她用最短時間打理好自己,然後,啪,躺上床,眼睛尚未全閉,人已經進入恍惚階段。

送走Anger,靳衣回到秘密工作室,滿意地看著桌上的報表,扣除掉亮君的大條神經,其實她是個有能力員工,至少她耐操。

往後仰躺,雙手枕在後腦,他回想這些時候闖入他生活的「新成員」。

一個新加入的Anger、一個曼曼,再加上小珊、玉婷……叔叔到底需要用多少女人來測試他的不長進,才會感覺心安?

無所謂,有自動送上門的禮物,他沒道理虧待自己,在工藤家十幾年,演戲是他成績最好的學習科目。

工藤燦立曾經告訴過身邊經理,靳衣的銳利眼神讓他覺得恐懼,他有預感靳衣不是池中物,總有一天,他會騰雲而起,屆時,當年的帳,他將
一條一條和自己清算。

工藤燦立不曉得自己身邊有多少手下被靳衣收買,更不曉得他的帳早在靳衣獨立那年開始和他清算。工藤璨立的無能,加速了靳衣的蠶食鯨吞
,他一步步吞下他最在意的東西,待他有所知覺時,不及反撲便得承認失敗。

靳衣冷笑,對叔叔也對他自己。起身,他往自己房間走,行經亮君房間時,他起了好奇心,手按住門把,旋轉。

她居然沒鎖門?她是太相信他,還是太相信自己?

跨進屋內,床頭小燈照耀。

亮君的身體在大大的床上顯得過分嬌小,她居然抱著玩偶睡覺?幾歲的人還裝可愛!

惡意,他抽走她手上的玩偶,在夢中,她有反應,空空的手東摸西摸,四處摸尋她的貓咪娃娃。有趣,他抓起貓尾巴,在她頰邊搖晃。

手往上,她抓到貓咪便往懷裏藏,他用力,又把貓咪勾回去,來回幾次,他用貓咪釣她這條美人魚,越釣越興起。

「媽……不要……」模糊一句,靳衣松手,小貓咪落進她懷裏。

她還有個母親?她的親人居然放心讓殘障女兒出外謀生?看樣子,把世界看得太單純的不只她,還有她的母親、父親或者……兄弟?

手指在她臉龐滑過,觸感比想象中更好,她總是帶給人純凈無瑕的感動,接近她,他感覺自己顯得污濁骯臟。

靳衣坐在床沿,床略略往下凹,亮君睡得很熟,他抓起她一束長發輕輕撥弄戲耍,原本背對他的身子,翻過來,額頭頂上他的腿,右手劃過,
橫貼在他的腰間。

分明是曖昧動作,但由她來做,就像嬰兒靠在大人身上般,全心信賴,凈潔舒坦。

不帶情欲地,他想吻她,吻開那兩瓣粉唇,像母親吻小嬰兒般,滿滿的,全是喜歡。

靳衣拉開她的手,面對她,側躺下來,手伸入她頸後,另一手環住她的腰,她穿了史努比睡衣,長褲上衣,印上滿滿幾十個史努比。

她真的年滿二十?履歷表上寫著大學畢業,二十三歲,可是她怎么看都不像這個年齡,甚至,他碰過十九歲卻比她冶傃一百倍的女人。

指頭滑過她的額、她的鼻梁、她的嘴……沒有人工芬芳,是淡淡的處子幽香,加上爽身粉的味道。

湊近她,深深吸取,他喜歡這個味道。童稚時期,母親總愛在他洗過澡後為他擦上爽身粉,然後擁著他坐在搖椅間輕輕搖擺,歌曲一首一首哼
,將他哄入夢鄉。

曾經,他為母親這種行為生氣,幾次反彈說自己已經長大,哪裏想得到,一場車禍結束親情,充滿爽身粉香的擁抱成了他最深刻記憶。

食指在她濃密的睫毛上刷過,偷偷地,他露出真心笑容。

抱緊她,他的唇貼上她的,一個細細吸吮,甜、純、凈,像林鳳營的鮮奶,營養好喝,甜的是心,滿足的是胃。

喝一口不夠,再喝一口,他是窮極餓極的流浪者,碰上家的味道,他不忍放手。

圈住她,他心滿意足,深吸氣,擁她入懷,今夜的夢裏,有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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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8 19:08:55 ( 9 樓)

第三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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亮君伸了伸懶腰,昨天睡得舒服,她的小貓咪變大只了,抱起來又軟又溫暖,讓她作了一夜好夢,夢太好,好得她一點都不想起床。

臉埋進大枕頭裏,把陽光關在窗外,閉起眼睛,今晨她的松果體罷工,生物時鐘暫停,她要睡到自然醒。亮君睡得愉快,靳衣卻等得不耐煩。

坐在餐桌前,看著滿桌子早餐,那是他的一時興起。牛奶三明治、稀飯花生和炒蛋、果汁色拉加土司、豆漿包子及碗稞,中式西式樣樣齊備,
媲美五星級歐式大飯店。

或許你要問,為什么他一時興起?很簡單,他同亮君一般,作了「一夜好夢」。

在夢裏,母親為他沐浴更衣,為他灑上又香又溫馨的痱子粉:在夢裏,他坐在高腳椅上,和母親一起揉著愛玉子,在夏天的午後,母子為辛勤
的父親準備清涼飲品。

靳衣的夢太美妙,所以心情大好,只不過他心情大好的表現方式和亮君不一樣,亮君選擇讓松果體放假為好心情慶賀,而他,多年的失眠習慣
在清晨五點半叫他起床。

起身,喝過「林鳳營牛奶」,他下樓準備豐盛早餐。

六點半、七點半、八點半、九點半……了不起!早該開工的員工還賴在床上,原本熱氣蒸騰的稀飯不再冒煙,軟包子得了硬化症,果汁沉淀物
增生……

他的耐心用罄,推開面前的稀飯,衝到亮君的臥房前。

推開木門,閨房二字沒在他心裏制造任何障礙。

「尹亮君,妳給我起床!」他朝著她的背吼。

亮君沒反應,她的「耳朵」放在化粧臺上。

「我數到三,馬上起床,一、二……Shit!」他看到她的「耳朵」了,大步跨到床邊,跪上他昨天躺的老位置,扳過亮君的肩膀。用力過猛,
他的兇狠動作刺激她的腎上腺,亮君眼睛瞪得老大,清醒。

確定是他--一個很愛發脾氣卻無害的老板,她輕吁氣。

「老板,早安!」聲音軟軟,腎上腺素恢復正常供應量。

「九點半了,妳認為是說早安的好時間?」

「這么晚了?對不起,我馬上起床。」

「最好是快一點,今天的工作會把妳逼到半夜三點才能上床。」他下重藥,轉身出門。

「喂,等等好嗎?」她說話,聲音仍然慵懶。

「有事?」他回身瞪她。

「昨天,我作了很棒的夢。」她的夢關他什么事?他是老板、她是員工,除非她夢到讓老板一夜致富的方法,否則一概與他無關,不過,一夜
致富……憑她?算了吧!

但靳衣還是坐下來,凝視她的臉,傾聽她的聲音。

為什么?他對自己的行為作不出合理解釋,大約是……嗯,對了,是同理心,因為昨夜他也作了不錯的夢。

「夢見什么?」他的聲音很酷,彷佛對她的夢不感興趣,不過,亮君聽不見他的語調,只讀出他的唇語,讀到……他的「關心」。

「我夢到在飛,我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,往下望,下面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原和嫩黃色的小花,還有幾頭黑白相間的乳牛。我縱身往下一跳,
手張開,飛起來,我飛高飛低,一下子飛到乳牛頭上,一下子飛得跟小鳥一樣高,我摘了很多黃色小花,風吹,花香圍繞著我……」她很愛很
愛講話,常常一開口便停不下來。

靳衣看著她的叨叨不絕,猜想,是不是聽不到聲音的人,分外珍惜聲音的存在。

「我常作夢,每次醒來,媽媽看見我開心,就問我:『妳是不是又作了飛行的夢? 然後,她會靠到枕頭邊和我並躺,聽我說夢見什么。」以
前,有媽媽聆聽她的夢境,現今,媽媽不在,她的夢少了聽眾,她的心情少了安慰。

「為什么老作飛的夢?」他問,這回口氣不再不耐。

「小時候我在陽臺上面撿到一只小鳥,牠的翅膀受傷,我用衛生紙盒替牠做了個臨時的窩,我是獨生女,再加上耳疾,所以很少出門、很少結
交朋友,小鳥便成了我的新朋友,我不斷對牠說話,細心照顧牠,我們擁有一個快樂的暑假。

有天下午,我發覺牠能鼓動翅膀在房間裏面飛了,我笑著為牠拍手喝採,然後,牠居然從半開的窗戶飛走了,我哭得好傷心。媽媽回家,告訴
我,天空是小島的家,牠想回家並不代表牠不喜歡我。

我告訴媽媽,等存夠錢,我要買機票到天空拜訪小鳥的家,從那時候起,我便經常作"飛" 的夢。我們一直沒存夠錢,因為我們要買房子,房子
買了,爸爸媽媽卻相繼生病去世,雖然我沒機會正式拜訪小鳥的家,我卻在夢裏去過好多次。」樂觀是父母親留給她的最大資產,也許她不夠
有錢、不夠「正常」,但她的心澄澈透明,開朗進取,值得人們羨慕。

「所以,妳作夢很開心?」父母親去世、夢想無法完成,她還能替自己找到快樂泉源,誰敢說,她不是能幹女生?

「對,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,我今天一定不會被你罵,會把每件事都做到一百分,你會對我刮目相看,你會……」

「我沒見過比妳更愛講話的女人。」他堵住她的話。

「沒辦法呀,我很慢才學會說話,一旦擁有表達能力,我就舍不得割棄,知不知道,當我第一次聽見聲音時有多震驚,我覺得聲音是世界上最
美麗的東西,我非要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,說到……」

「說到舌頭爛掉。」悶悶地,他接話。

靳衣不捧場,因為她的話語帶給他淡淡憂傷,她說聽到聲音的震驚,她說聲音是最美麗的東西,她說要一直一直說話……沉重感覺壓著他,他
--不舒服。

「放心,舌頭不會爛掉,你想,它天天泡在口水裏面都沒事,還有什么東西能讓它腐爛?」她對自己的口腔細胞充滿信心。

「泡到鹽酸裏還不爛?」他硬拗。

「沒道理啊,我沒事幹嘛拿鹽酸泡舌頭?除舌苔也不是用這種方法。」她皮皮笑說。

「妳再不起床,我就把妳的舌頭割下來,拿去泡鹽酸。」

「我不說話,你才悶咧!」吐吐舌頭,她站到床沿,展開雙手,她往下「飛」,可惜距離太短,才一下子就讓地心引力拉到地球表面。抬頭,
看見房間的壁鐘。

「糟糕!」她驚呼。

「又怎樣?」他不耐煩地走到她面前,讓她看見自己的嘴型。

「十點多了,我還沒弄早餐。」什么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?!她肯定要讓他從早餐午餐一路罵到消夜了。

「早餐我弄好了,妳快點刷牙洗臉,下來吃。」

「你做早餐請我吃……你是不是發燒?」人膽比狗膽大,她踮起腳尖,試上他的額頭溫度。

「我沒有發燒,我只是在早餐裏面加了砒霜。」他皮笑肉不笑。

「砒霜?那會吃死人的,你有解毒劑嗎?我可不可以不吃……」他的濃眉大眼瞪掉她接下來的話,住嘴是最保平安的方法。

「好啦好啦,我吃,你不要抓我的肩膀,很痛耶。」直到這時,他才發覺自己握住她的肩膀,她的史努比睡衣被他扯掉上面扣子,酥胸微露。

匆促間松開手,他把視線往上調二十度,冷聲說:「以後睡覺,把門鎖好。」

「鎖門?為什么?這裏有小偷嗎?我在家睡覺都不鎖門的,為什么……」下意識裏,她把這裏當成另一個「家」。

「我說鎖就鎖,不要廢話。」

「好啦好啦,你怎么說我怎么做。」轉身,她又犯下老毛病,以為天下人都和她一樣需要助聽器才能聽得見聲音。

「不過,跟老板相處愉快是件好事情,起碼他會在妳賴床的時候,替妳做早餐,然後叫妳起床,那種感覺和媽媽很像……」哇哩勒,和媽媽很
像?靳衣想離開房間的動作被亮君的話拉住,她居然說他像媽媽,這是什么爛比喻?

氣衝上,他想回頭抓人罵罵,但,更快的,是亮君的動作,她貼上他的背,扣住他的腰,臉在他衣服上摩摩蹭蹭,他聽見她的聲音,然後,氣
到腦充血。

因為她說的話是--「有媽媽,真好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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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8 19:13:28 ( 10 樓)

沒當過善人的工藤靳衣當了一整天好人,除了午晚餐和簡單家事外,他沒讓亮君踏進工作室忙碌。

於是,吃過午餐,亮君到庭院散步,採下一把紅紅黃黃的鮮花,靠在不認識的大樹下,任微風徐徐在臉龐吹拂。

「我就說吧,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,昨天的夢、今天的好心情,還有整天的輕松工作,太完美了。」聞聞花香,她深吸氣,吸進悠閒快意。

她的自言自語落入靳衣眼裏,工作室中,他伸伸懶腰,從監視器裏,看見她一張嘴巴開開合合,沒休息過。明明她的眼睛是閉著的,不安分的
嘴巴就是動個不停。

「多嘴。」他笑笑,轉眼盯回計算機,跳躍的數字上上下下,他該悠遊其間,賺錢一向是他最擅長的Game,可是……

好吧!他承認,他是分心了,因為她的叨叨絮絮。不過,分心又如何?他還是按下幾個鍵,替自己賺進幾十萬美元,然後灌進一杯黑咖啡。

她常恐嚇他,說他喝下那么多咖啡,早晚會咖啡因中毒死亡,當時,他瞪掉她下面的話,她轉身背過他,以為自己聽不見,又補上一句下聯:
「再不,就是死於骨質疏松症。」她老以為他聽不見,自言自語到無法無天。

但,這造成他的困擾?並不!不管她是不是故意,他不討厭她的叛逆。

扯掉OK繃,那是他不小心割到的小傷口。看見傷口,他的處理方式是用衛生紙擦兩下,然後繼續扒飯,亮君的反應則是倒吸氣,抓起他的手
指,將他拉到水龍頭邊衝洗。

「你這種處理方式,會弄出敗血症,最後死於蜂窩性組織炎。」她一面尖叫,一面碘酒、藥膏加紗布,忙得不可開交。

他一言不發,靜靜看她,看到她不好意思,看到她主動拆掉食指上面的膨大紗布,換上合理的小OK繃。

截至目前,她預估過他的疾病有高血壓、糖尿病、骨質疏松症、敗血症……他不曉得自己是不是該走趟醫院,做做全身健檢。

心思跑掉,他不僅僅是分心,根本是心不在焉了。

目光轉向有她的屏幕。還在說話,哪有那么多話的女人?到底有什么話值得她一說再說?好奇心被挑起,他離開工作室,走向她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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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論壇> 小說頻道> 情感小說轉寄好友 | 加入最愛折翼天使系列(一) 失寵天使
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39:02

一直以為哥哥對她的疼愛會是永遠不變的,
怎么料到,一個她將要稱呼「嫂嫂」的女人出現,
她就此失去了哥哥的寵愛……
哥哥以為,嫂嫂會受傷,會有意外,
都是她故意搗蛋的,
只因為「嫂嫂」的出現分走了他的注意力!
可是,她沒有!
當她知道哥哥要結婚時,她確實心酸、心痛,
可是她也希望哥哥能夠得到幸福啊!
雖然她更希望能永遠留在哥哥身邊,
享受他的疼愛……
結果,突然冒出了三個人,自稱是她真正的兄姊?
那么其實他並不是她的親哥哥!?
所以她更沒有資格留在他身邊了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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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0:20 ( 1 樓)

楔子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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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是一個顏面傷殘者,不是天生的,事故發生在我二十三歲那年夏天。

  事故發生之前,我以為自己踩在幸福道路上,這條路我將用一輩子時間前進,走走停停、悠悠哉哉,手牽著他的手,一路欣賞好風景。

  事故發生之後,我的右半邊眼眶凹陷,頰骨缺一角,整張臉有著嚴重的不協調。

  我害怕這種不協調,更害怕別人看見我的不協調,所以我用及腰長發遮去右半臉龐。

  我生活、我工作、我天天搭捷運往返職場、我用隱在發幕後面的眼睛觀察世界,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,尋找和我同病相憐的女人,告訴她們,我樂意成為她們的朋友。

  於是,我注意到她……

  嗯,嚴格來講,我注意到的人並不是她,而是她身後的男人。

  男人很高,高到從老遠地方,就能一眼瞧見他,約莫一百九十幾公分吧!他有張嚴肅的臉,方方的下頷、方方的唇,他方方的五官中缺乏柔和線條。

  比較起他臉部的嚴肅,他的頭發顯得有人情味多了。他頭發微卷,在額間,將他直直的臉部線條,拉出一絲親切。不過,你可以輕易發現,他的親切只給他身邊的小女生。

  和男人的高相較,女孩顯得很矮,站直時,一六五應該跑不掉,但她很少站直,不倚靠東西時,左半邊身體有些些下陷,走起路來,顛顛跛跛,動作像是頑童在跳腳。

  她不漂亮,但相當可愛,圓圓的眼睛、圓圓的頰,圓圓的酒窩掀起甜甜的笑。她的笑讓人感覺像是喝下蜜釀醇酒,忍不住滿足!

  男人常常牽著女孩的手,同她走到捷運站臺前,說話聊天,大部分時間都挺愉快的,最後,她笑著堅持他先走,唇邊甜甜的迷人笑容甜了他的心,也甜了我的快樂。

  然而,迅速地,在他轉身後,燦爛春陽隱沒,垮臺的肩膀背上落寞,她的沉重在他背影後盡數顯露。

  我在捷運站裏遇過她七次,第八次,她落單了,沒有男人的扶持,她的腳步比平時更艱辛。

  女孩一路行來,側目的人不少,有人禮貌地假裝沒注意到她的缺憾,卻免不了趁她不注意時,眼光偷偷往她的腿上瞧。

  我快步走到她身邊,輕拍她的肩膀。她回頭,大大的眼睛寫滿疑問。

  「我可以用一個故事來向妳交換一個故事嗎?」我笑問她。

  她不懂我的意思。

  車子來了,她上車,我也上車,運氣不錯,車廂裏還算空,我和她並肩齊坐。我微微撩開覆蓋右臉的長發,她的眼睛在接觸到我的右臉頰時,嚇一大跳,很真實的反應,但我沒受傷。

  「醫生說,多動幾次美容手術,我會漸漸恢復原貌,但一方面我沒有太多錢,一方面我並不想忘記這個過往。」

  「它是妳想告訴我的故事嗎?」

  「妳願意聽嗎?」

  女孩的猶豫只有一下下。「想。」她點頭。

  「十八歲那年我想結婚,和一個我愛了一輩子的男人,是雙方父母親反對,否則我早已子女成群。」

  「妳看起來很年輕。」

  「我知道,但我的心已老朽不堪。」

  「為什么?」

  「因為二十三歲那年,我成了幸福絕緣體。」

  她注視我的眼中存著善意,我知道,她是個好聽眾,於是,我的故事在捷運車廂中,再次復習。

  「他是我的同學,小學三年級,我們被編進同一班,國中、高中六年當中,我們沒分開過,如果緣分是真實存在的東西,那么我相信,我們之間的緣分既深且濃。

  高中畢業,他考上北部大學,我考上南部學校,我們不想分離,便談論起婚姻,他父母強烈反對,我爸媽也不讚同,於是我們私下約定,不管怎樣,大學一畢業馬上結婚。」

  「分隔兩地,沒疏離你們的感情?」

  「沒有,相反的,分離讓我們彼此更確定,我們一定要在一起。

  畢業考完,等不及參加畢業典禮,他便帶我買了戒指,告訴雙方父母親,我們要結婚。我還記得爸媽的錯愕,和他父母臉上的忿忿不平。年輕的勇氣、飛揚的心,我們要結婚了,我們決定用未來幾十年告訴他們,我們的決定正確率是百分之百。

  坐上他的重型摩托車,我們相約去試婚紗,我們討論又討論,珍珠白的禮服是我們的共識……聽著風在耳邊呼嘯,我看見幸福就在眼前。」

  「幸福不在嗎?」

  「我幾乎握住它了,才想細細品味……」吸吸鼻子,我又情不自禁了。

  「發生什么事?」女孩比我更急。

  「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發生,砰地一聲,我昏了過去,有意識時,我站在空無一人的甬道中間,觸目所及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漆,我不斷對著空氣問:『喂,有人在嗎?」

  沒人回答我。於是我尋了個方向直行,終於,我看到甬道盡頭有亮光,那溫暖舒服的光線強烈吸引我,我迫不及待地往前跑,突然我聽到他的聲音,他急喚我的名字,我回頭、看見他,他笑得很優雅。

  他抱住我說:『快回去,爸爸媽媽在後面等我們。」

  我猶豫一下,指著光亮處說:『可是,我很想去看看那裏有什么?」

  他笑笑點頭,從來從來,他縱容我、寵溺我,沒反對過我任何一項要求。

  他說:『好,我腿長,我跑去替妳看看那裏有什么,看完就回頭追妳,妳不要走太慢,一下子就被我追上。」他常常說,我是最好追的女孩,一瓶彈珠汽水就能換得我一顆真心。」

  淚悄悄漫過我的左臉,有機會選擇的話,我但願,但願他不要那么寵我……

  「後來呢?」女孩對我的故事上癮。

  「我看見他朝向光源方向跑去,立刻拔腿往回跑,笑著怕被他追上,那快樂心情和小學時期一樣,本來他比我矮,直到小六他才稍稍高過我,那時他常約我賽跑,只為了向我證明,他的腿比我長。」

  「他追上妳了嗎?」

  「我醒了,在救護車裏,全身都痛,我左右張望,看不見他。再度清醒,我在醫院,母親在我病床旁,我追問他怎樣了,媽不說話,只是哭,哭得肝腸寸斷。後來我終於知道,那道溫暖光線後面是什么……他代替我迎向死亡……」

  「他死了?」

  點頭,無奈充斥我的心底。「我常想,如果他少疼我一些、如果我少好奇點,是不是我們的結局將會不同?」

  「妳怎確定他去世?」

  「他父母親恨我,我知道如果能夠,他們會毫不遲疑地殺掉我,我太清楚他們眼中的哀慟,因為那哀慟我也有。他們不讓我見他最後一面,不告訴我他的墳在哪裏,他們不讓我有機會對他說抱歉。」

  「妳不願意動手術,是為了懲罰自己?」

  一語中的,她說得對,我是在懲罰自己。

  「我覺得這是最完美的結局,我要他知道,失去他,留在世間的我,再無法拼湊完整。我搬到他居住四年的城市、睡在他的床上、走他走過的路、嗅著他呼吸過的空氣、念他讀過的書……我在復習他的故事,這些故事裏,曾經存在一個完整的我。」

  故事結束,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。

  「妳想聽我的故事嗎?」半晌,她問我。

  「想。」

  「我的故事很長,想不想到我家去坐坐?」

  「方便嗎?」

  「陌生人不方便,但……我叫陸吟雙,妳呢?」

  「莊予慧。」我回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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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0:43 ( 2 樓)

「我們是朋友了,我的家對朋友從來沒有過不方便。」捷運列車停下,她拉住我的手,一起走。

  「我可以先聽聽楔子嗎?」我問。

  「我的故事很熱鬧,有一群疼我的哥哥姊姊,要不是我的腿有病,我不認為我有權利悲情。」

  甜甜的笑漾開,然,不展的愁眉替她的笑添上些許苦澀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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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1:00 ( 3 樓)

第一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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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雙雙被棄養那年,她將滿兩歲。

  她發育得比正常孩子慢,個頭也小得多,大部分孩子從一歲或更早開始便學習走路,她到一歲半,還沒想過試著扶東西站起來。

  父母親帶她到醫院檢查,發現她兩條腿長短不同,將來需要動用大筆金錢做手術,並積極復健,才有機會像正常人般走路。

  夫妻倆討論又討論,考量所有因素後,決定將她棄養。

  她被丟掉那天,天氣原本不錯,父母把雙雙用紙箱裝起來,放在一戶豪宅門口,等著讓人發現。

  雙雙很乖,抱著奶瓶棉被,在紙箱裏吃吃睡睡,沒有哭泣吵鬧。

  要不是午後一場雷陣雨,司機出門把老板的車子停進車庫,沒有人會注意到門旁的紙箱中,居然裝著一個小女孩。

  司機把紙箱抱到廚房交給管家金媽媽,金媽媽抱起雙雙,才發現箱裏的信紙,她打開——

  好心的先生、太太:

  我們是雙雙的爸爸媽媽,雙雙快兩足歲了,她一出生腳就有問題,醫生說,她還是可以學走路,只不過要花更多心力照顧。

  我們夫妻都養不活自己了,哪還有餘力照顧有問題的孩子,何況,雙雙的上面還有三個哥哥姊姊,我們是真的沒辦法養育她。

  我知道這種作法很自私,可是為了孩子,我們不得不作出這個決定。好心的先生、太太,請你們收養她,一旦我們有能力了,我們將盡全力回報你們的恩惠。

  「怎么樣?要不要報告老爺跟夫人?」司機問金媽媽。

  「老爺跟夫人在公司,晚上他們有一場應酬,想報告這件事,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。」金媽媽說。

  「不然,我回去問問我老婆,看她肯不肯收留她。這個小女嬰好可愛,她叫雙雙對不對?妳看她的眼睛嘴巴,比電視上面賣牛奶的孩子更漂亮。」

  「對啊!他父母真狠心,要她是我女兒,再辛苦我都要把她帶在身邊。」她的手指在雙雙下巴逗著,逗得她咯咯直笑。

  「她笑起來真可愛,我想,他們要不是有困難,怎么舍得把孩子給人家?看看那些可憐人再想想自己,我們能在歐陽家工作,真是幸運。」

  「對啊!我們真要心存感激。」

  金媽媽和司機抱著雙雙聊天,她一點都不怕生,圓滾滾的眼睛盯著兩人直瞧。

  廚房門突然被打開,歐陽穎川走進來。

  他冷冷的表情沒半分小孩子模樣,才八歲卻少年老成的穎川少爺,很難讓人興起親近之意。

  他走到金媽媽面前。「小提琴課的老師來了。」

  「對不起、對不起,我點心準備好了,忘記幫少爺送過去,你怎么不讓阿英來叫我?」

  金媽媽很少失誤,她敲敲腦袋,氣自己破壞紀錄,端起飲料和手工餅幹,她趕緊送往琴室。

  歐陽穎川沒回答她的問題,視線停在司機手上的小女孩身上。

  「那是什么東西?」他問司機。

  東西?不對,是人啦!但他天生的氣勢讓司機不敢僭越。「少爺,那是我剛在門口撿到的小女孩。」

  「誰放的?」

  「報告少爺,不知道。」他恭謹地把信紙遞送到少爺手上。

  歐陽穎川把信讀完,抬頭望望司機手上的雙雙,從頭到腳、再由腳往頭頂,他的X光眼一一掃過,問:「她哪一只腳有問題?」

  「報告少爺,不知道,不過,我可以打電話請田醫師來家裏替她做檢查?」口氣是詢問的。他存有幾分私心,希望穎川將雙雙留下。

  「好,你去,把她放在桌上。」

  命令下達,司機到前廳打電話。

  廚房裏沒有半個人,歐陽穎川終於可以放縱自己的好奇心。

  他先拉開毛巾被,用觀察外星人的鄭重心情。

  一股尿騷味迎面撲鼻,他皺皺眉頭。臭家夥!

  捏住鼻子,他拉拉雙雙的左腳,再拉拉雙雙右腳,小女生沒哭,反而咯咯大笑。

  「有什么好笑的?我要是像妳那么臭,一定活活哭死。」

  明明是不好笑的話,雙雙卻笑得更開心,嘴邊圓圓的酒窩凹陷,盛滿歡喜,兩條小腿有力蹬開,一腳踢中他的胸部。

  「妳很暴力!」這是他對雙雙的第二個評語。

  抓起小女嬰的手和自己比一比,他覺得很有成就感。原來小孩子長這種模樣?

  謹慎小心,他抓起她一只手,發覺她的手心黏呼呼,全是幹涸的臟牛奶,他轉身想到水槽洗手,她竟拉住他的指頭不放。

  「放開我。」他低聲恐嚇。

  她聽不懂他的話,抓起他的手指頭,直接送到自己嘴邊。

  「我的手不是牛奶。」

  他急著把自己手指拔出來,可惜暴力女郎認定他的手指和牛奶一樣營養豐富衛生好。

  「放開我,妳這只肉食動物。」

  他不敢太用力把手指拔出來,害怕生命脆弱,一個不小心,自己變成殺人兇手。

  於是,一個半推半就,一個固執堅持,歐陽穎川的手指頭就這么落在雙雙的嘴巴裏,變成多汁肉棒,她吸吮得津津有味。

  你的手指頭有沒有被人吸過?沒有?自己吸吸看,那種感覺,癢癢的、麻麻的,有點怪,談不上不舒服。

  有點像……他實在分辨不出這種感覺,為了深入理解,歐陽穎川讓自己手指頭停留在小食人魚嘴裏,細細品嘗被吸吮的感受,嗯……蠻新鮮的……

  「少爺,老師在等……」

  金媽媽進門,簡直不敢相信,這是……是他們家少爺?是那個說話比成年人還沉穩的八歲皇帝?

  他的眉毛彎彎,嘴角翹翹,沒拿釣竿,你可以很Easy地辨認出這種表情叫作「笑」。了不起!她認識他八年,從他包尿布時期起就熟悉,從不曉得他的人生中有這號心情。

  受到金媽媽突然闖進來的驚嚇,歐陽穎川猛地用力把手指迅速自雙雙嘴裏拔出來。

  他不曉得兩歲的小女生,嘴裏長了不少顆牙齒,這一拉扯,扯出雙雙的嚎哭,也扯出自己食指的劇痛。

  眉皺起,想出口的罵人話語卻含在嘴巴。歐陽穎川時時注意在眾人面前做出合宜表現,所以他不像一般孩童,生氣撒潑。

  「少爺……她咬到你了?」

  金媽媽嚇出一身冷汗。可憐的小女娃,這下子,她別想在歐陽家長大。

  穎川沒回答,兩道濃眉皺得更緊密,撥撥微卷黑發,他鎮定地走到水龍頭前,扭開水,將手衝洗幹凈,再從冰箱裏找出制冰盒,倒出兩顆冰塊冰敷指頭。

  雙雙還在哭,她哭得聲嘶力竭,兩只小手握緊拳頭,兩條腿往肚子方向蜷,彷佛全世界都跟她結下仇恨。

  怪了!被咬的人是他又不是她,她哭什么?

  「她為什么哭不停?」歐陽穎川問。

  「她大概是餓了。」金媽媽回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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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1:39 ( 4 樓)

「餓了?」

  穎川眉毛揚高,不過為了吃,竟哭得這么沒品?小孩子就是小孩子!他搖搖頭,看不起躺在桌面上的低等動物。

  「少爺,要不要我把她送到警察局,請警察先生幫忙找到她的父母親,送她回家?」金媽媽探問。

  「她父母親不是不要她了?」送回去還不是被丟出來,她是壞掉的瑕疵娃娃,沒人要她。

  「是啊,可是……」可是她總不能代替老爺夫人作決定,把小女嬰留下來。

  「妳把她送回去,她明天一樣會被丟在別人家門口。」

  「少爺,我應該怎么做?」好笑吧!三十歲的老女人聽命於八歲孩童,沒辦法,他是天生王者,威勢與生俱來。

  「冰箱裏有牛奶?」

  「那種牛奶她不能喝,喝了會拉肚子。」

  「中餐還有剩飯?」

  「少爺,她恐怕還小……」

  「我知道了。」

  不能喝鮮奶、不能吃剩菜剩飯,她要吃什么?吃他的手指頭?他應該把她送到實驗室,分析她的遺傳基因,測測她是不是食人族的後裔。

  她還在哭,哭聲洪亮,眼淚刷刷落下,水淹金山寺。

  她的哭聲讓歐陽穎川心浮氣躁。在他生活周遭,人事物都相當容易掌控,他要誰哭誰笑、要誰唱歌誰跳舞,動作不用多,只要口令一聲,所有人乖乖照辦。

  今天,他算是碰到對手了。一個聽不懂人話的外星生物,一個不侵犯他手指頭就哭得好像他欠下她全世界的臟娃娃,帶給他人生全新體驗。

  「妳有沒有辦法,叫她不哭?」他問金媽媽。

  「我試試。」

  說著,金媽媽抱起小女嬰,東搖搖西晃晃,假裝自己搭上亂流飛機。

  終於,小女嬰的哭聲慢慢停止,她趴在金媽媽胸前,天下太平。

  「少爺,小提琴老師在琴室等你。」專門服侍他日常起居的阿英終於出現。

  「妳跑到哪裏去了?」金媽媽責備。

  要不是她沒待在工作崗位上,少爺哪會到廚房叮嚀點心,手指頭又怎會被咬,萬一老爺夫人追究起來……哎,頭痛!

  「金媽媽,對不起,我的肚子痛……」

  她借口沒說齊,金媽媽便把她的話給瞪回去,她走到歐陽穎川身旁。

  「少爺,是不是請你先去上課,至於小女嬰,就交給我來處理。」

  「我不上課,妳去告訴程老師。」他對阿英下指令。

  「是,少爺。」阿英欠身,離開廚房。

  「妳說,她要吃什么?」他轉頭問金媽媽,聲音很酷。

  「她要喝嬰兒奶粉、麥片粥之類的東西。」

  「妳去買。」

  「我去買?那她……」金媽媽看看胸前的雙雙。

  「我幫妳看好她。」

  看好?她能跑到哪裏去?金媽媽狐疑,不過她還是回答:「是,少爺。」

  「順便幫她買些幹凈衣服。」穎川臨時補充一句。

  「少爺,要買齊她需要的東西嗎?」

  「對。」

  「少爺打算留下她?」

  「還有別人想要她?」他反問。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我不想她被扔進垃圾箱。妳叫司機送妳去,把她留在這裏。」他表現得像個高貴恩人。

  金媽媽依言把雙雙放回桌上,轉身去辦事。

  但她前腳方踏出廚房,雙雙又放聲大哭。金媽媽走幾步,越想越不放心,還是抱她一起上街好了,才折返身,雙雙的哭聲霍然停止。

  「少爺真有一套。」金媽媽喃喃自語,微笑。

  想不想知道廚房裏那個有一套的少爺,用什么方法讓小女嬰不哭?很簡單,他把冰敷過的手指頭,重新塞回她嘴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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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2:33 ( 5 樓)

雙雙在歐陽家住下來,改名叫歐陽雙雙。

  歐陽老爺和夫人鮮少在家,他們時時出國巡視業務,就是在臺灣,也常在公司、應酬間忙碌。

  不過,為培養兒子成為接班人,他們不對歐陽穎川存有半分縱容。

  他們找來首席名師、制造一流學習環境,給兒子和一般孩童全然不同的尊貴童年,他們要求穎川從小培養所有必須能力。

  他們對穎川的管教方式在下人眼中,多少有些置啄,畢竟才八歲孩童,要求他舉止合宜、不能流露自然情緒,要求他碰到困境不能驚慌、要冷靜解決,簡直過分。

  可他們只是拿錢工作的傭人,身為下人,沒權利對老板如何管教子女表達意見。

  雙雙的出現,讓歐陽老爺對穎川的管教發生些許變量。

  在雙雙面前,穎川有了表露情緒的機會。

  對雙雙,他會不耐、會生氣、會為了她的蠢動作而開心,也會對她驕縱寵溺,他表現出身為哥哥會對妹妹的所有態度,也做出一個八歲男童該做的事情,當然,這些場景在傭人的善意幫忙下,對歐陽夫婦隱瞞。

  雙雙成了歐陽穎川的專屬玩具。

  他臨時想到,吩咐一聲,立即有人把全身洗得香噴噴的雙雙抱到他面前,任由他玩個痛快。

  他在逗笑她的同時,自己也跟著呵呵大笑;在欺負她時,他得到惡作劇的快感。

  當然,人類是相對的動物,不知不覺中,他也成了雙雙的玩具。

  五歲之前,雙雙不會走路,她想往哪裏,手一指,酷酷的穎川立刻抱起雙雙,不作異議。

  在歐陽家,沒人可以控制穎川,只有雙雙是特例。

  穎川的縱容造就雙雙在歐陽家的特殊地位,加上她一張能笑出蜜汁的小臉,讓所有傭人忍不住多寵她、愛她,每次,她眉頭皺起,就有一票人圍到她身邊,問她哪裏不舒服,然後輪番哄她。

  長到五歲,雙雙勉強能扶著墻壁向前走;六歲時,她走得算不錯了,但只要穎川在場,她就沒有走路的機會。

  他習慣抱她、背她,習慣她軟軟的身體,貼在自己硬硬的身上,他喜歡和她的親昵,喜歡有她的親情。

  日子一天天過去,十二歲的雙雙已經是個小少女,屬於女性的玲瓏曲線出現,在金媽媽的提醒下,穎川節制起自己對雙雙從不節制的溺愛。

  他不再背她,要求雙雙像個淑女般,不可以在他身上跳上跳下。

  可惜,雙雙一直是歐陽穎川生活中最不能控制的變量,不管是兩歲還是十二歲。

  她根本不服從他的命令,她依照自己的意願做事,然後在做錯事情後,用水汪汪的眼對穎川說:「哥哥,對不起。」

  很快地,穎川拉緊的唇線出現溫柔,她立刻跳到他背上,勾住他的脖子又親又摟,無視於他的警告。

  雙雙確定他不會把自己摔下來、確定他不會認真對她生氣,更確定她的穎川哥哥會愛她、照顧她一輩子。

  所以,改變現狀?免談!

  「哥哥,這個送給你。」

  這年夏天,雙雙從國小畢業,她的功課不是頂好,勉強拿了個全勤獎,獎品是一支三十塊的原子筆。

  穎川看看原子筆,沒有二話,把它插在自己口袋裏,高級襯衫配上低級原子筆,顯得格格不入,不過,筆是雙雙給的,格格不入變為相得益彰。

  「哥哥,我可不可以……不要念私校?」

  坐在穎川腿間,她的背緊靠他的胸前,兩手抓起他的大掌,一次次細劃他的掌中紋路。那是他的大手、她的安全守護。

  十八歲的穎川不斷要求雙雙對自己保持距離,但不受教的雙雙始終認為親密是兩個人的最恰當距離,所以,他的要求,她聽進去了,也「保持」得很不錯。

  「為什么不念?」

  鼻間嗅著她的發香,那是茉莉香味,在傭人悉心研究出他最喜歡這款香味後,便刻意加諸在雙雙身上的味道。

  臭臭的雙雙他只聞過一回,香香的雙雙霸佔他後來所有記憶,可是,怪異地,臭雙雙在他的印象中卻無比深刻。

  「我的功課不好,讀私校會被老師罵死。」

  「放心,沒有老師敢罵妳。」

  從小到大,他費心替雙雙安排每一間學校,他花大把鈔票,讓校長園長、主任老師,對雙雙特別關愛,他認定自己加諸在雙雙身上的,是最嚴密的保護。

  「這樣很怪!」

  「不被罵很怪?」

  穎川把她的發箍拿下來,整整她的長發,再把發箍戴回去。至少,他幫她挑的這所中學沒有發禁,她可以保有烏黑亮麗的長發,不需像一般中學生,頂著拙拙的學生頭上學。

  「對啊!我的同學忘記帶勞作,會被老師罰站在教室後面;我沒帶非但沒事,老師還會額外發一份給我,同學都說我有特權。」

  「特權不好?」

  「當然不好,同學不喜歡我,因為我有特權。」

  「身為歐陽家的孩子,妳必須習慣特權、習慣自己與眾不同。」

  「問題是,我又沒有比較厲害,我功課糟、頭腦笨,卻享有特權,不是很奇怪?」

  一個享有特權的笨蛋,同學怎么對待?他們會在背後嘲笑她,在她看不到的場合中,長短腿、呂洞賓、跛腳囝仔一聲聲叫。

  只不過這些事她並不想說,她害怕同學會讓哥哥的特權壓死。

  「妳不笨,妳若介意在學校的成績表現,我可以替妳找家教。」

  「不行的啦!我討厭讀書。」她不是哥哥,無法忍受文字在她眼前跳舞。

  「妳不喜歡讀書,喜歡做什么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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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2:46 ( 6 樓)

「喜歡……」

  喜歡什么?她沒認真想過,同學中有人喜歡考第一名、有人喜歡做美勞,有人愛體育、愛計算機,她生平無大志,只喜歡……喜歡……呵呵呵……

  「妳喜歡什么?」見她笑得滿臉怪,穎川逼問。

  「喜歡賴在哥哥身上。」

  話說,她細細的手臂一勾,把自己的頭勾進他的頸窩間。

  「賴在我身上哪裏好?」他滿足於她的喜歡當中。

  「沒有什么好啊!就是喜歡可不可以?我喜歡哥哥、喜歡跟哥哥在一起、喜歡每天看到哥哥。」

  喜歡……雙雙口口聲聲的喜歡漾進穎川心底,漬蜜了他的心。

  他的父母親對他有期待,他的師長看好他,他的同學、學弟妹崇拜他,卻從沒有人「喜歡」他。

  有人說他太冷酷,也有人批評他不近人情,也許是這樣,導致「被喜歡」對他而言,是種陌生感受。

  「好,我每天都讓妳看見。」

  他同意了。別以為這只是簡單的口頭同意,自他口中講出來的話,每句都是鄭重承諾。

運氣不錯,雙雙居然念到高中三年級。真厲害!她一直以為自己能上高中已是生命中最大奇跡。

  為了讓雙雙「每天」看到他,穎川放棄出國深造,留在國內念研究所,連連跳過幾級,他二十三歲出社會,進入家族企業工作。

  他沒從基層做起,他是標準的空降部隊,一開始就進入設計部門當經理,這項人事安排,讓許多對舊經理懷有革命感情的員工對他不滿。

  他們從一開始的不合作,到冷眼旁觀等著看他出醜,到由衷的崇拜與敬佩,再到各個部門搶著要他去當經理,不過是短短的一年時間。

  穎川的能力眾所矚目,也讓他的父親更加確定,自己從小對他的教育方式,是最正確的選擇。

  再談談雙雙,她和小時候情況差不多,在學校裏功課不好、表現差勁,過度的特權讓她的人緣差得可以。

  不過,以往奇差無比的人緣,這兩天居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。

  她想不出什么原因,不過一切改變,似乎是從哥哥來參加他們學校的園遊會之後開始的。

  沒錯,的確是從穎川到他們學校參加園遊會之後開始的。

  眼尖的同學認出,穎川是臺灣社會排名前五大的黃金單身漢,他不傳緋聞、不和女藝人瞎搞,所有和他相關的報導全是正面消息,甚至還有個有趣的民調顯示,如果他現在出來參選總統,居然能得到二十五個百分點的支持度。

  「雙雙,妳要不要喝飲料?」

  在校門口等待司機的雙雙被一群同學包圍,十幾雙眼珠子盯著她猛看,看得她不得不乖乖收下飲料,不得不把吸管放進嘴巴。

  是不是……大哥又動用他的特權影響力了?

  雖說身為歐陽家的小孩必須適應特權,可是……可是這種特權真的讓人消化不良耶!

  「謝謝。」

  喝一口,難喝。

  金媽媽說女生要維護皮膚,不能亂喝市售飲料,所以她只喝廚房媽媽的愛心果汁。之前她看電視廣告,幻想飲料有多好喝,現在喝一口,她發現……金媽媽是對的。

  「雙雙,妳要滿十八歲了吧?」佩佩擠到她身邊說。

  「嗯,還有一個多月。」

  「知不知道,十八歲是成年人,犯罪可不是進進少年法庭就沒事 !」

  「我、我沒想過要犯罪啊!」對於同學突如其來的熱心叮囑,雙雙有些不知所措。

  「佩佩的意思是說,十八歲是人生的重要關卡,妳家裏沒打算替妳辦慶祝舞會嗎?」宜心補充道。

  「我?舞會?」

  低頭,她看看自己微跛的左腿。開舞會?不,哥哥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取笑她,每年生日,哥哥寧可撥出幾天陪她出國玩,也不願意聚集一堆人,讓人們制造她的自卑。

  宜心看懂她的意思,幹咳兩聲,說:「生日宴會不一定是舞會啊!可以準備一些吃的、玩的,邀同學到妳家,替妳慶祝生日,好不好?」

  「我不知道好不好,要問過哥哥。」

  雙雙一提到歐陽穎川,大家臉上全換上偶像劇女主角的夢幻表情。

  「對,應該先問過歐陽大哥,他喜歡什么形式的生日會,我們都會喜歡。」佩佩說。

  什么叫作「他喜歡什么形式的生日會,我們都會喜歡」?不是她過生日嗎?雙雙更胡涂了,不過她還是點頭,假裝理解她們的意思,畢竟,「友誼」不是她經常擁有的東西。

  「妳幾時問妳大哥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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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4:30 ( 7 樓)

「晚上就問了。」雙雙回答得自然。

  「晚上?妳大哥天天回家?」

  「不回家睡覺,要到哪裏睡?飯店嗎?不用了,我們家離公司不太遠。」她的同學很奇怪。

  「我們的意思是,歐陽大哥工作忙、應酬多,怎么能夠天天回家?」佩佩說。

  「這樣啊……我不知道,不過,他一向會回家陪我吃飯。」這是習慣問題,誰會想到需要質疑?

  「哦!」

  一群人對望,妳看我、我看妳。呵呵,沒巴結錯人,歐陽穎川最重視的,果然是歐陽雙雙。

  巴結巴結再巴結,努力巴結、使勁巴結,要是早知道歐陽雙雙是歐陽穎川的妹妹,她們絕不會白白浪費過去兩年。

  「妳別忘記跟歐陽大哥問問,如果決定開Party,邀請我們大家去,好不好?」宜心問。

  「妳們……全部都想去?」她受到嚴重驚嚇。

  「看在我們平日感情那么好的份上,我們一定會排除萬難去參加妳的生日宴會。」

  我們平常感情那么好?

  她在說真話?雙雙打量眼前同學,她是不是感覺遲鈍,竟沒發現自己周遭有一大群朋友?

  「其實,妳們不用麻煩。」雙雙被蜂擁的熱情嚇到,退縮。

  「說這種話太見外,朋友是用來做什么的?說,妳喜歡什么禮物?」佩佩問。

  「我……我什么都有,不缺東西,真的。」同學的多禮讓雙雙全身泛起雞皮疙瘩。

  「對哦!妳是什么都不缺,妳想要的東西,歐陽大哥一定老早都滿足妳,所以、所以……」佩佩說。

  「所以雙雙欠缺一個男朋友。」宜心語出驚人。

  「對、對,雙雙,妳喜歡什么樣子的男朋友?是陽光型、書生型還是粗獷猛男型?妳說說看,身為朋友兼死黨,我們肯定替妳找到滿意的男生。」

  這下子三級跳,從朋友到死黨,雙雙的麻吉憑空而降,縮縮身子,可是她怎么縮都縮不出好友團的包圍。

  「她不需要男朋友。」冷冷一句話解救雙雙脫離困境。

  大手一伸,穎川把雙雙卷進自己的勢力範圍內。

  「哥,你來接我?」看見他,她好快樂。

  「爸爸媽媽回國,我們一起去接機。」

  他的聲音真有魅力!明明說的事和她們沒半點關係,女生們卻聽得如癡如醉。

  「嗯,大家再見。」

  雙雙揮手,擺脫「好朋友」,松口氣,一跛一跛逃進穎川汽車裏。

  車子開走,雙雙側眼看穎川,吐吐舌頭。「我想,我知道她們要的是什么了。」

  「要什么?」穎川被雙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滿頭霧水。

  「她們想藉由我認識你。」

  穎川笑笑,不置可否。

  「哥,你很帥嗎?為什么女生都希望認識你?」

  「她們太閒。」他的回答給得敷衍。

  「大概,她們太閒,才想替我找男朋友,明知道根本不會成功……」

  低低頭,她看看自己的腿。即便有一家子的寵愛,她仍清楚了解,她不是正常女生。

  穎川看出她的自卑,騰出一只手,揉揉她的頭發,把她攬進自己胸懷。

  「當然不會成功,因為我會把那些男生打落下巴,扔出圍墻外。」

  「你不準我交男朋友嗎?小心我變成老姑婆。」

  「就是當老姑婆,也是『我的 老姑婆。」穎川說。

  冠上「我的」二字,雙雙笑了,她不在乎自己是什么,他的妹妹也好、他的老姑婆也好,反正只要屬於「他的」,他都會盡心盡力,維護周全。

  捶捶自己的腿,她問穎川:「哥,我的左腿什么時候才會長高?」

  童年時期,雙雙常問:「為什么我兩條腿不一樣長?」穎川總回答:「妳的左腿忘記長高。」她問:「它什么時候才會記得長高?」他則說:「等它恢復記憶後。」

  不意外的,穎川回答她:「等它恢復記憶後。」

  「萬一它是智障,永遠都記不起來要長高呢?」雙雙反問。

  「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永遠記得妳是我的妹妹。」

  穎川回答一句完全不搭軋的話,外人聽不懂,雙雙卻聽得明白。他的意思是,就算這雙腿導致她的人生晦暗崎嶇,有他在,他會為她劈荊斬棘,為她重建光明。

  「嗯,我永遠是你妹妹。」

  小小的手圈上寬寬的腰,她很小只,縮在他半個懷中,她得到他所有溫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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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5:18 ( 8 樓)

第二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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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爸爸媽媽對穎川、對雙雙一樣冷淡。

  他們同孩子說話客氣有禮,和對待客戶沒兩樣,穎川及雙雙沒想過去比較其它家庭的親子關係,只是長久的生活模式讓他們習慣,父母親不是子女撒嬌的對象。

  這次爸媽回國帶來一個大消息,震撼了坐在餐廳的年輕子女。

  穎川不接話,只有梢稍停駐的筷子泄露心情,不過,他很快接受現實情況。

  雙雙鼻酸眼也酸,淚水滔滔滾滾掉下來。她無法教自己不哭,只好匆匆咽下滿口飯,順道吞下來不及收拾的心酸。

  說不出口為什么,只是想到將會有一個大嫂,她心如刀割。

  這是不正確的!大哥遲早要結婚,建立自己的家庭,即便再寵她,兄妹之間終要談到分離,他不能永遠把懷抱留給妹妹,更不能為她的妒嫉,放手幸福。

  既然如此,她怎么可以心酸?

  她肯定是生病了,爸媽的安排很正確,一個上流家庭,一個舉止高尚的女性,大哥值得最好的女性為妻,她的心酸不對,她應該高興開心,應該笑出和父母親臉上一樣的快意。

  可是大哥還好年輕,他不需要那么早決定婚姻,說不定大哥會碰到一個愛他、他也愛的女生,說不定他的愛情將可歌可泣。他的人生該由自己主宰,不是由長輩作決定。

  恍然大悟,雙雙懂了,原來她的心酸是舍不得大哥放棄權利,不是為自己。

  「幸子小姐是東京早稻田大學畢業的,如果我們能和工藤家族建立關係,要打進日本市場將輕而易舉。」歐陽老爺說。

  「穎川,你不是池魚,光是歐陽企業不足以發揮你的能力,幸子小姐是工藤家單傳的女兒,將來工藤家的一切都是她的,有兩個家族做後盾,你的前途不是眼前所能估計。」歐陽夫人說。

  雙雙的飯扒得更快了,她但願自己有勇氣出聲向父母親反駁。

  「至於幸子小姐,我看過她本人,放心,她的美貌絕不會讓你失望,而且,你知道日本的民族性,日本女人以夫為尊、溫柔體貼,比起現下一些千金小姐,幸子小姐知書達禮、善解人意,我想,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適的妻子人選……」

  「我沒意見。」

  婚早晚要結的,對象是誰又何妨?反正早在他童年時,他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經設限,他沒反彈過,因為他了解責任,也樂意負起責任。

  「很好,我們和工藤家族的協議是,你們先訂婚,婚後幸子小姐會到臺灣住幾個月,和你培養感情,如果雙方沒異議的話,明年年中便可以著手準備婚禮事宜。」

  「工藤夫婦打算用多少股票當嫁粧?」穎川問。

  「好兒子,你比我想的更實際。幸子小姐會帶來慶田百貨日本部門百分之五十的股份,但股份會放在幸子小姐名下,不過你擁有經營權。」

  「不夠,我還要慶田百貨大陸部門的經營權。」他的目標不在日本,而在擁有十三億人口的中國大陸。

  「我想過這點,不過,我認為這些應該由你親自向幸子小姐開口。」

  「我不向女人要求東西,爸爸,這件事由你出面,談不攏的話,我必須先聲明,訂婚是不用負任何法律責任的。」

  他是商人,比一般商人更精明百倍的商人,他的婚姻可以出賣,不過價錢得讓他滿意。

  停下筷子,雙雙再也忍耐不住,她深呼吸,吞吞口水,說話--

  「爸爸,婚姻是哥哥的人生大事,是不是應該由哥自己選擇?而且,哥才二十四歲,這年齡很少男人考慮到婚姻……」

  「雙雙,住嘴。」母親阻止雙雙。

  「是,媽媽。」乖乖地,她閉嘴。她怕母親,從小就怕。

  「妳認為我必須教幾次,妳才能了解身為歐陽家族的孩子,應有的責任與表現?」她的語氣冷漠,彷佛說話對象是隔壁鄰居。

  「我只是……」

  「爸爸和哥哥在討論事情,有妳插嘴餘地?我不認為妳有資格管穎川的婚姻,弄清楚,只要妳是歐陽家一員,妳的婚姻一樣由我們作主。」

  若母親對她大吼大叫,也許她會任性地吼回去,可是那種冷淡疏遠的威權語調,總讓她不得不削弱氣焰,舉雙手投降。

  「等幸子搬進來,妳應該向她學學,什么叫作大家閨秀,大家閨秀不會在長輩說話時插嘴,更不會反駁長輩的意見。」

  沒見過哪個母親鄙視女兒,但歐陽夫人的口吻,常讓雙雙覺得母親看不起她。

  是她的腿?或者她是母親無法忍受的瑕疵品?雙雙不知道。

  「可是……」

  「妳還有意見?看來妳真的不適合當歐陽家的孩子……」

  穎川打斷母親的指責,鐵青臉色昭示他的不悅。「媽媽,夠了,我已經同意和工藤家族聯姻,日期定了嗎?」

  「妳哥哥同意我們的作法,妳還有意見?」

  歐陽夫人想繼續,穎川挑釁似地拉起雙雙,準備離開餐桌。

  「稍安勿躁,日期定在下個月三、四日,兩家將在日本、臺灣各舉辦一場訂婚宴。」歐陽老爺出面打圓場。

  「不行,那個星期我不在臺灣。」他沒反對訂婚,卻反對日期。

  「你要到哪裏?」歐陽老爺問。

  「雙雙生日,我排出一個星期帶她到關島度假。」穎川說。

  「你們每年生日都出去,今年不能例外嗎?」歐陽夫人眼睛掃向雙雙。

  「這是我的承諾。」

  穎川把雙雙推到自己身後,對上母親的視線。他重視承諾,尤其是對雙雙做的。

  「日期排定了,下面的人開始著手準備,我不認為需要為一個無足輕重的生日改變。」歐陽老爺也看向雙雙,夫妻同時對她施壓。

  「也好,生日很接近月考,我需要一些時間準備功課,我想……今年生日別出國好了。」雙雙妥協,她的白目只敢對穎川。

  很爛的借口!她沒花過心思在功課上頭,穎川對她微笑搖頭,再看向父母親時,眼光變得嚴肅。

  「隨便你們,反正十月一日到七日我不在臺灣,如果你們執意在這兩天舉辦訂婚儀式,就麻煩媽媽和爸爸代替我出席,我不介意。」沒有人可以當著他的面威脅雙雙,就是父母親也不行。

  拉起雙雙,穎川帶她進房間。知道她有委屈,他的胸膛已經做好備戰準備。

  看著兒女的背影,歐陽夫人嘆氣,「他們這樣下去不行,雙雙幾乎成為穎川的生活重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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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6:03 ( 9 樓)

「雙雙不曉得穎川和自己沒血緣關係,不至於對穎川有想法。」歐陽老爺分析。

  「問題是穎川知道,說不定他會……」

  「穎川是個責任感重的孩子,他清楚自己對歐陽家族的使命,何況,他答應和幸子小姐訂婚了不是?」

  「但願如此,不過雙雙的存在,總是讓我不放心。」

  「別煩惱,等穎川見過幸子,他的重心自然會轉變。」他看好工藤幸子,這個女孩不簡單。

  「也是,幸子是大家閨秀,舉手投足都讓人舒服,希望她有本事收服穎川的心,夫妻倆同心齊力打下事業江山。」

  歐陽夫人同意丈夫看法,她是個追求完美的女性,當初收養雙雙,主因在於兒子的堅持,本以為穎川的熱度不過三天,哪曉得他竟拿她當親妹妹,認真疼愛,多年過去,他們之間的親密讓她開始擔心,穎川會順理成章和雙雙成為夫妻,所以穎川同意和工藤家的親事,著實讓她松了一口氣。

  「多相信妳兒子一點,他不會讓我們失望的。」歐陽老爺說。

  他相信兒子和他是同一種人,將事業當成人生最重要的工作。

  「但願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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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6:24 ( 10 樓)

穎川房間裏,雙雙不語。她扭動十指,眼睛盯住地板。

  心中反反復覆,她問自己,為什么生氣?男大當婚女大當嫁,總有一天,她也會離開哥哥,嫁給一個父母親認為門當戶對的男人,或許……

  「好了,說話。」

  穎川給了她三分鐘整理心情,再多?不給!他不允許她花太多時間生氣。

  他走到床邊她的身前,低頭看著雙雙的頭頂,每回她心裏不舒服,就用頭頂對他。

  「要是說得清楚就好了。」她悶悶回話。

  雙雙手向上攀,摸摸摸,摸到他平平的腹部,環住他的腰,頭一靠,靠在他腰間。

  「什么事情說不清楚?」

  拉開她的手,坐到雙雙身邊,沒骨頭的女人又往他胸前靠,雙雙說他是她的軟墊,有他在,脊椎不肯發揮效用。

  「我在生氣。」

  「生誰的氣?」

  「爸爸、媽媽、哥哥、幸子小姐還有我自己。」

  「一個一個分析,從爸爸開始。」

  「我知道享受特權是身為歐陽家孩子的權利,也知道在特權背後,我們必須付出義務,選擇工作是一種、婚姻也是一種,可是……我沒辦法不生氣爸爸,連見面都不曾,就徑自替你決定對象。」

  「我懂了,媽媽呢?」

  「媽媽……」

  她可不可說從母親身上,她感受到自己被厭惡?她可不可以猜測,自己的不完美讓母親完美的人生,出現缺陷?果真如此,她該生氣自己,是她不自量力,投胎到這個家庭,而不是生氣母親以她為恥辱。

  「怎樣?」

  「我生氣她和爸爸站在同一邊,逼迫你接受婚姻。」她避重就輕。

  「嗯,工藤幸子呢?」

  「先入為主是種要不得的觀念,可是我不喜歡她,真的。不要問我為什么,我就是不喜歡她……」因為她和自己搶大哥?搖搖頭,她搖去荒謬念頭。

  「那妳又生氣我什么?」

  「你為什么答應爸爸?你從不屈從別人的意見,為什么在這么重要的事情上面,不堅持自己的想法?」說實話,她最氣最氣的人是他,明明只要他反對,誰都不能奈他何,可是,他居然同意!氣死、氣死!

  氣歸氣,她靠近他一點,再靠近一點,一路靠進他的懷裏,坐到他的膝蓋上方,耳朵貼在他胸部,咚咚咚……他的心跳聲帶給她安慰無數。

  「這就是我的意見。」他簡扼回答。

  「你想娶一個沒見過面的女人為妻?」她瞠目。

  「我們早晚會見面。」

  「至少不是在不認識的情況下決定婚事呀!說不定你們性格不合、你們的價值觀不同、你們連擠個牙膏都會因方式不同而吵架,夫妻之間能吵的事情多到不行,要是沒有愛情做潤滑劑,失敗率是百分之一千。」

  雙雙說得很嚴重,希望能夠扭轉乾坤,促使他改變心意。

  「我和工藤幸子之間不會。」

  「你憑什么篤定?」

  別騙她什么一見鐘情,她不信光工藤幸子四個字,就能讓大哥跌入愛情!

  「我們不會共享一條牙膏。」穎川笑說。

  他的微笑屬雙雙獨有,沒人有緣面見;他的情緒在所有人面前都處於緊繃狀態,只在見到雙雙時放松。

  環住她的背,緊緊將她扣在胸前,軟軟的雙雙和十六年前一樣,帶著茉莉香味。八歲的他判斷力正確,堅持收養雙雙,讓他的情緒有了轉圜空間。

  「我是認真的。」抬頭,她的嘴唇距他下巴五公分處。

  「誰說我不認真?」低頭,他在她額間貼上輕吻。

  「知不知道,和一個沒有感情的人生活,是件痛苦差事。」靠回他頸間,她也喜歡聽他的吞咽。

  「我和每個新來的傭人,相處和諧。」

  「不一樣,工藤幸子是你的妻子。」

  「我看不出有哪裏不同,她和他們一樣,都是為我服務。」

  「什么服務?」她不懂穎川的話。

  「在必要的時候,替歐陽家傳宗接代。」

  「我開始同情幸子了。」

  不過,眼前她還是比較同情自己,同情自己沒事被剝成兩半的心臟,她找不到OK繃,也買不到外科醫生的羊腸線,縫合不出完整。

  「沒什么值得同情,她也想利用我,締造自己的身分地位,充其量,我們是互相利用,我利用她的資源,她利用我為她創造價值。」

  「哥,再考慮考慮吧!」

  「我不想為小事浪費精神。」

  「你想,我有沒有辦法說服你改變心意?」

  「妳沒辦法說服我認同了一輩子的觀念。」

  父母的婚姻、爺爺奶奶的婚姻,叔伯姨舅……他看過太多太多,對婚姻,他的要求不多,唯有一件--相安無事。

  「我很努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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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8:12 ( 11 樓)

「妳為我好,我懂。」只是她太小,小到分不清現實社會和小說愛情間,有段遙遠距離。

  「哥,假設有一天,爸爸要把我嫁給一個對家族企業有幫助的男人,怎么辦?」

  雙雙的問句讓穎川停頓,他未考慮過會有這一天。

  「你會不會站在爸爸那邊說服我,這是身為歐陽家孩子的義務與責任?」她憂心忡忡的,不是自己的未來,而是不在他身邊的惶恐。

  「妳還小,不需要考慮。」

  一句話,他否定她的義務責任。歐陽家族的責任,有他來扛,足夠!

  「我很擔心啊!擔心你說--雙雙,現在是妳回饋歐陽家族的時候了,然後把我推給一個白胡子老公公。」

  「我沒那么殘忍。」

  「要是白胡子老公公能給你一片歐洲市場,說不定你就同意了。」他都願意用自己的婚姻換取大陸市場了,誰說她的婚姻不能做交換?

  「雙雙。」

  他喚她一聲,態度鄭重;她仰頭,對上他真誠眼睛。

  不用再解釋了,她看懂他的真誠,知道他寧願出賣自己,也不會出賣她。

  「我會用所有東西交換事業版圖,除了妳之外。」不管有沒有必要,他都要向她說明白。

  「我是你的珍貴收藏嗎?」

  這句話問得曖昧,雙雙並沒發現,穎川卻注意到了,但他不介意曖昧與否,他只介意自己的回答是否能帶給雙雙足夠的安全感。

  「妳是。」

  「盡管我不完美?」她指指自己的腿。

  「在我眼中,妳很完美。」

  「哥,你真的很有本事,我的自卑老在你面前,自動被消滅。」

  「妳不需要自卑,不管在任何人面前。」

  撥開雙雙的長發,他是從看到她圓滾滾的眼睛開始喜歡上她的,她圓圓的眼睛誠實地反應她的快樂,也反映出他的笑容,於是,他發覺,他的笑容和她的快樂相係相融,唯有她無憂,他才能心安;唯有她喜樂,他才會心滿。

  「哥,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。」捧住穎川的大臉,她說。

  「什么事?」

  「要讓自己幸福。」

  「妳在,我就幸福。」

  「那我一輩子不嫁,在你身邊,為你帶來幸福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我會認真當你的火柴棒。」

  她的思考邏輯跳出他的理解範圍內。「我不抽煙。」

  「我是賣火柴小女孩手上的火柴盒,在你需要幸福的時候,打開盒子,取出一根火柴棒,嗤!擦亮,我為你帶來溫暖、光明和希望。」

  她願意為哥燃燒自己,換得他的幸福。

  「我有名牌鞋子、有高級轎車,不會在聖誕夜出門,垂涎別人家的火雞大餐。」她的比喻太悲傷,他不喜歡。

  「你再有錢,都需要幸福在身邊,火柴盒是必要裝備。」她固執自己的比喻。

  「我懂了。」

  他作勢把她兩只手收攏、頭往下壓,折折折,將她折成一方小小的火柴盒,收進自己口袋。「我保證,隨身攜帶。」

  「記得,別把我弄丟。」

  她拍拍他的口袋,那裏面有一個小小的歐陽雙雙,和她的穎川哥哥時時刻刻在一起。

  「我不會。」他承諾,他不輕易對人承諾,卻不斷對雙雙承諾。「來,我背妳。」他把她放在床上,等她爬上自己的背。

  很習慣地,她爬上來,手勾住他的前胸,臉貼著他的頸邊。穎川起身,兩手托起她的屁股。

  他背著雙雙在房間裏面飛奔,他在書桌邊繞圈圈、他跳上床跳下床、他聽著雙雙銀鈴般的笑聲在耳畔響起,頑童似的,他躍上真皮沙發,幾個彈跳,跳出她停不下的尖叫。

  這天,他們回到童年時期,快樂無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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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訂婚儀式提前一星期,她的生日旅遊,父母親硬替他們安插一位夥伴加入--以培養感情作借口。

  這件事,穎川沒反對,雙雙更沒資格說No,她光忙著應付壓在胸口的沉重,就忙得手足無措。

  她心不在焉地看著金媽媽替新嫂嫂布置房間,她讓設計師在自己身上量量畫畫,合作得像個乖巧妹妹。

  對於大哥的婚事,她要求自己:心存祝福。

  訂婚宴早上,穎川敲開雙雙房門。

  她盯住穎川看,帥到不行的大哥將要易主,往後他的懷中天地多了一個女性,不曉得會不會顯得擁擠?

  微微的笑挂在眼角,淡淡的酸在心頭擴散。她的心肯定生病了,她該預約醫生,問問他,嫉妒大嫂應該服用什么藥品?若是別人吃六顆,她鐵定要吞下兩倍藥量,才能抑制病情。

  「為什么這樣看我?」

  兩只大手壓上她的肩膀,他把安全感為她烙上。

  她煩斃了,心被酸性物質腐蝕,蛀了大洞的心臟,每個收縮擠壓,都讓她疼痛得皺眉。「我不舒服。」

  低頭,她發現設計師居然給她一雙高跟鞋,她是連穿平底鞋都走不安穩的人物,他居然要她踩高蹺?算了,難得美麗,今天她的競傃對手可是「大家閨秀」。

  「哪裏不舒服?」

  「我……」可以說嗎?說她是一個變態妹妹,居然在哥哥人生中的重大日子裏,嫉妒。

  穎川順著她的眼光往下看,看見那雙配合曳地禮服的碎鑽高跟鞋。

  「是腳嗎?該死!」蹲下身,他要替她除去鞋子。

  「不要,我難得漂亮。」縮縮腳,一個不穩,她忙扶上門框。

  穎川搞不懂她的固執,打橫,將她抱起來。「妳走路會痛。」

  「沒關係,人魚公主每走一步都痛得流血,但她願意為王子舞出最美麗的舞步。」

  她比人魚公主幸運,至少她擁有自己的聲音,能在他耳邊撒嬌低吟,告訴他,他是她一生中最愛最愛的哥哥。

  「笨小孩,妳想在宴會裏尋找白馬王子?」他錯估她的意思。

  噘嘴,也好,穎川的錯認讓她省去解釋。

  「不行嗎?」

  「我以為妳想專心當我的火柴盒,沒關係,妳改變主意的話,我能理解。」他說反話。

  「你有了妻子,還需要我這個不起眼的小火柴?」

  「誰說妳不起眼?」額頭頂上她的,穎川把她臉上的蜜粉揉掉一片,她伸手,為他勻開額間的白色蜜粉。

  「你已經夠帥了,不用化粧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才說知道,他的額頭又碰上來,這是他們之間專屬的親密。

  雙雙咯咯笑開,嫉妒情緒暫且丟到一旁。

  「快走吧,你的新娘子在飯店等你,要是遲到,她一定不高興。」

  「妳高興比較重要。」一句話,厘清兩人在他心中的分量。

  「我寧願她高興,我希望她全心全意愛你,我要她帶給你幸福。」

  「懶惰,不負責任。」

  他的指控讓她一臉迷糊。

  他接口說:「我的幸福是妳的責任,別想推給工藤幸子,OK?」

  他手抱雙雙,大步向前走,盡管不愛她穿高跟鞋,但寵她是他的習慣兼本分,所以,她想漂亮一天,沒問題,他無條件同意。

  他們坐進車子裏,汽車載著他們前往宴會現場。

  第一次,雙雙看見工藤幸子,那是個漂亮到無法用三言兩語形容的女性。

  她的眼、她的眉,她的五官、她的身材,光是肩線都完美到教人無從挑剔,她的出現謀殺記者無數底片,雙雙想,若不是家世顯赫,恐怕工藤幸子老早讓星探挖掘,成為名揚四海的國際影星。

  同是富貴家庭長大,同樣穿著昂貴禮服,雙雙自慚於自己的氣質,工藤幸子的舉手投足,在在展現她與眾不同的身世。

  從幸子挽上穎川的手開始,雙雙退到沒人注意的角落,她看著兩人的背影,想象他們的未來。

  「要幸福哦!」

  她用四個字鼓勵大哥,也用同樣的四個字告訴自己,從大哥生命中退位,是必然的事情。

  「歐陽小姐?」一個年輕男子走到她身邊。

  「我是。」雙雙對他客氣微笑。

  「我是幸子的堂哥,工藤靳衣,我打擾到妳了?」

  「沒有,我沒在做什么。」縮回自己的腳,她不自覺地在陌生人面前自卑。

  「妳滿意妳未來的大嫂嗎?」

  「誰不滿意幸子小姐?她漂亮、氣質出眾,這種女生是多數男人夢寐以求的對象。」再度,她的自卑被勾引。

  「妳又不是男人,怎么曉得她是多數男人的夢寐以求?」喝一口香檳,他呵呵笑開。

  雙雙不解,眼前男人明明是日本人,卻說了一口標準國語,吊兒郎當的模樣,和這個隆重的訂婚典禮格格不入。

  「她不是嗎?」

  「至少不是我的,我寧願找個笨笨的女生當女朋友,也不願意和精明過度的女人有交集。」輕笑兩聲,他看幸子的眼光中,有她不懂的矛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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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48:46 ( 12 樓)

「幸子小姐聰明嗎?那很好啊,將來她要接手工藤家族,不夠聰明,怎么能夠肩負重大責任?」

  聰明的大哥、聰明的幸子小姐,她又找到一個他們是最佳拍檔的實證。酸酸的話,在她胸膛裏釀出滿壇濃醋。

  「不,男人怕死了那種叫作女強人的動物,若不是情非得已,沒有人願意和她們太接近。」

  他的誇張表情讓雙雙捧腹。

  「是不是你不夠聰明,才害怕女強人?以我大哥的智商而言,說不定他會覺得自己和幸子小姐旗鼓相當,激得起共鳴。」

  「是嗎?那我祝福他們,也敬我們--兩個不受歡迎的人物。」

  「別把我和你混為一談。」他的話令她不舒服。

  「妳受歡迎?騙人,我想,要不是歐陽穎川堅持,妳父母親寧願妳別出現在這個場合。」

  「工藤先生,很抱歉,你的數據錯誤。」

  數據錯誤?幸子找徵信社得來的一大迭數據有錯誤?不可能,幸子做事向來「萬無一失」,她只會讓自己身處於穩贏不敗的地位。

  「如果這種說法能讓妳開心一點的話,自欺欺人又何妨?」一口吞下杯裏香檳,他似笑非笑望著她。

  遠遠的,穎川看見雙雙和工藤靳衣交談,忙放下幸子和父母親,走到他們身邊,寒著一張冷臉,面對工藤靳衣,穎川沒有分毫客氣。

  「雙雙,妳在做什么?」

  「沒事,和工藤先生聊聊。」雙雙聳肩,不理解大哥的冷面。

  「走,我陪妳去吃點東西。」穎川托起她的腰,想把她帶離工藤身邊。

  「我不餓。」

  雙雙搖頭,事實上,她的胃正被一種不名情緒牽連,不正常的收縮讓她沒有半分胃口。

  「笨蛋!吃東西只是借口,歐陽穎川主旨是在保護妳,別受我的狼藉聲名波及。不過,這也證明,妳是我口中的笨女生。」他朝她微笑。

  不等雙雙回話,穎川架起她離開原處,走開幾步路後,穎川才問她:「他口中的笨女生是怎么一回事?」

  「他說要找個笨笨的女生當女朋友,不要和精明過度的女人有交集。」她實說。

  話說完,他倒抽一口氣,隱忍的怒氣在僨張的血管裏面衝擊。

  「哥……」他抓痛她的手了。

  「以後,永遠不準和工藤靳衣單獨見面。」他在她耳邊低吼。

  「為什么?以後我們是親戚。」

  「他不是!」不給解釋、不給理由,他的鴨霸很過分。

  「給我……」雙雙的話沒說完,一個親切的擁抱落下來,那……是她的大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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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 小靜文 發表日期:2005-05-04 01:50:03 ( 13 樓)

第三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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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工藤幸子和家裏上下都處得很好,才住進歐陽家三天,所有人就都感覺這場聯姻是正確選擇,就連雙雙也不能否認。

  盡管不否認,她總有權利不熱絡吧?雙雙又對幸子冰冷疏離,將她排除在親人範圍之外。

  夜裏,吃過晚飯,雙雙照例和穎川在花園裏散步。

  散步習慣維持很多年了,剛開始是復健師的堅持,他認為由著全家人無止盡的呵護,到最後,說不定雙雙得倚賴輪椅度過一生。

  於是,每天吃過晚飯,穎川強拉雙雙到花園練習走路。歐陽家的花園沒有凡爾賽宮那么大,但前院後院走下來,至少也要一個鐘頭才能逛完,雕像、水池、繁花盛景,為哄雙雙多走幾步路,他在園子裏用了不少心。

  偶爾雙雙耍賴;偶爾穎川縱容她跳上自己的背;偶爾他們話題多,直逛到滿空星辰點點,才回到家中。

  今天,所有的「偶爾」統統碰上,雙雙耍賴、雙雙爬上穎川的背、他們在星辰布滿夜空時,才走進家門。

  客廳裏,幸子陪歐陽老爺夫人說笑,他們的笑聲在穎川兩腳跨進家門時停止。六道眼光射過,雙雙尷尬地滑下穎川的背,拉拉衣服,低聲打招呼。

  「爸爸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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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折翼天使 3】孤單天使--惜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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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名字叫作「深深」,
  叔叔常說,
  將來會有一個好男人,
  願意深深地、深深地愛她……
  她不要其他什麼好男人,
  只要她的奎爾哥哥,
  但……
  奎爾哥哥恨她呀!
  恨她讓他失去父親,
  恨她讓他的家庭不完滿,
  這樣的他,
  還願意深深地、深深地愛她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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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  光可鑒人的花崗石地板、富麗堂皇的水晶吊飾、美侖美奐的骨董家具……一幢位在巴黎近郊的城堡式建
築裏,站著一個嚴峻男子。
  他不能說帥,堅硬的五宮中透露出不屈服的倔強個性,他不帶笑意的瞳眸,常讓人們覺得他可怕,他的
身量很高,褐色卷發覆在前額,不茍言笑的態度和強悍作風,使周遭人對他畏若神明。
  此刻,他正倚著壁爐,細讀手中信件,冷冽的表情,教人不寒而栗、退避三舍。
  一百坪大的空問裏,只有靜默,忠心仆人候於門邊,等待他的指令。
  他反覆讀著信中內容,越念越見憤然,橫在壁爐前的手,拳頭緊了又縮。
  Dear喬伊:
  寫下前面幾個字,我停筆半天,想說的話很多,卻在下筆時無言。
  十五年了,最常在我腦海中出現的,是你十二歲時的容顏。
  記不記得,我們在屋後的橡木林裏散步,我說你是我見過最棒的孩子,你的笑容比太陽燦爛,你的聰明
更甚雅典娜,你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寶貝,擁有你,是我人生最大的幸運。
  對不起,最終我選擇離開我的親密寶貝,選擇欠下你無數的抱歉。
  對不起,離開你十五年。
  對不起,沒對你盡到身為父親的責任。
  對不起,在你需要我的青春年少,我為自己自私。
  更對不起,在我生命的最後一點時間,必須厚起臉皮,請求你幫忙。
  纏綿病榻半年間,我最常想起的人是你,想你有多高,想你是不是依照自己的夢想,成為優質政客。
  我想著,你是不是還喜歡釣魚?是不是還愛劃著小船在湖中間曬太陽?我完全想像不出這么多年,你有多
少令人驚訝的改變?
  前幾天,深深帶來一本雜志,雜志上面有你,它介紹你的企業王國,介紹你的生平、你的理想與抱負。
  看著照片上的你,天!我真覺得驕傲,我們是那么相像。看著你的五官,我想起年輕時的自己;看見你
的成就,我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然值得。
  當然,我清楚,這份成就與光榮與我無關,重點是,你有一個好母親,她對你盡心盡力,才能造就今天
的你。
  昨夜,我和深深談到半夜,所有的話題內容全是你,你的童年、你的個性、你的嗜好、你的一切。我談
到對你的抱歉、談到當年我拋下家庭婚姻,執意留在臺灣,再回首,唏噓無限。
  然而,你問我後不後悔?我想說?如果重新選擇,我會作同樣的決定。
  請別責怪我,在遇見深深的母親之前,我不懂得愛情,認為婚姻是妥協的過程,於是我對你母親要求、
怨懟,從未真正了解她的心,直到我認識愛情,才曉得婚姻不是妥協,而是包容。
  深深的母親在半年前去世,失去她,我失去活下來的理由,我的健康一天不如一天,醫生說我得了憂鬱
症,但我知道,我不是生病,我只是想追隨深深的母親而去,我愛她,無怨無悔。
  我欠你太多,如果有來生,請讓我在來生有機會彌補,也請替我轉告你母親,對自己好一點,放手怨恨
,接納身邊的幸福,為驕傲賠上一生,不值。
  深深是個天真的女孩,她身體不好,從小讓我和她母親擺在溫室裏面養著,養出一副不知世間疾苦的性
子。
  我們後悔過,若是早知道自己的壽命不夠長,就該讓她早點接觸社會,了解人與人之間並非全然單純,
但是,來不及了,我來不及教導她,便要死去。
  喬伊,你是有能力的孩子,毋庸我擔心,至於你母親,我相信你會好好孝順她,我在世間唯一不放心的
人,只剩下深深了,她不懂世俗厲害,我懷疑沒有我們,她怎能存活下來。
  親愛的兒子,你是我唯一能托付的人,我想將深深交給你,雖然你們並沒有血緣關係,但能不能請你將
她當作妹妹。照顧她、保護她,不要讓她被欺害?
  我了解自己的要求無理,在你需要我的時候,頭也不回地離開,當你不再需要我的時候,又厚顏回頭求
你,但,我真的沒有別的人可求了。
  懇求你到臺灣一趟,相信我,你會喜歡深深的,她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,她不會是你大大的負擔,拜
托你……
  後面的字跡潦草無力,對著潦草字跡,奎爾的冷靜出現裂縫。
  「喬伊」是他的小名,從小到大,只有父親這樣喊他,他們曾有一段愉快歲月,然而,他割舍了幸福,
親手葬送父子親情。
  「奎爾,晚上的宴會準備好了嗎?」
  母親從起居室裏走來,望見兒子的凝肅。她走向前,關心問:「怎么了?」
  「是『他 』寫來的信。」奎爾將信紙交給母親。
  拿著信,她的手微微發抖,一字一行讀過,信自指間滑落。
  她茫然望向遠方,負載不起的沉重壓上心問。
  「他……快死了?」
  怎么可以!?她還沒認輸,一年、五年、十年……她沒停止過對「那個女人」宣戰,他們怎能退出戰場,
教她多年的執意成了可笑空話?
  「你還在乎他?」奎爾抬眼望向母親。
  「他是我的丈夫,我從沒忘記這件事。」

  是的,她沒忘記過,他是她的權利、她的產物,沒人能奪走。
  然而……他竟然要死了!?連一點點勝利滋味都不教她嘗嘗!?那個女人已死,他仍不願意回到她的身旁,
寧願追隨那個女人而去!?
  這是什么世界!?
  「他不值得你等!」奎爾扶住母親搖搖欲墜的身子,憤怒涌上。
  愛情?一種純屬笑話的東西!他反對愛情、看輕愛情,憎恨人們為它忘記責任與義務。
  「不管他值不值得,他是我的丈夫,水遠。」她堅持。
  抱住兒子痛哭。不應該呀!她等了一輩子,不該等出這樣的結束。
  「母親……」
  「我恨她!她為什么搶走我的男人?我詛咒她,她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,她怎配擁有他的愛?怎能
掠奪他的心?我好恨,我恨呀!」她突然歇斯底裏,積蓄多年的恨意,在此時昭明。
  是的,他也恨,恨那個讓父親拋下家庭的女人,恨他的自私與愛情。但他太驕傲,驕傲得不屑表現出在
乎。
  「奎爾,你要去臺灣嗎?」母親仰頭問。
  「不去!」為什么他該接受他的托孤?荒謬!
  從他拎著行李走出他的視線那天起,奎爾便逼自己不在意。有沒有父親?不重要!受不受寵愛?沒關係!
  他可以活得很好,不管父親在或不在身邊。
  「去吧!走一趟臺灣,把他帶回來,我不準他到死都還和那個女人在一起,他該葬在自己的家鄉,葬在
我身邊。去幫我告訴那個叫作深深的女孩,人心的確險惡,而最惡毒的人,是她的母親。
  告訴她,我將用所有力量憎恨她的母親,就是死,也不讓她安寧!告訴她,她搶走了你的父愛,還要求
你照顧她的生活,簡直笑話!」
  母親的話說動了奎爾,除開仇恨,他更想知道的是,什么樣的女人、什么樣的生活,讓他願意放棄法國
的一切?
  「好,我去,如果他死了的話,我帶回他的屍骨;如果他沒死,我會逼他拖住最後一口氣,回來見你。
」他開口。
  這個決定,定下他的愛情,也定下一個女子的悲戚。

  女孩憔悴的眼裏凈是疲憊,輕吁氣,她斜靠在墻上,疲倦。
  她是深深,一個罹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女孩。
  常常,她這樣被叮嚀--
  「乖深深,早點睡,你的心臟需要比平常人更多的休息;好深深,多吃點東西,你的心臟需要很多很多
養分。」
  她是被呵護大的孩子啊!但母親去世後,再沒人有心情對她叮嚀關心。
  叔叔病了,從母親合上雙眼那刻起。
  他日日夜夜想念母親,時時刻刻盼望自己同母親一起死去,他一蹶不振,但求速死。
  深深盡了所有努力,企圖喚醒他,但她失敗了,她贏不了叔叔的愛情,阻止不來他的求死心意。
  昨夜,叔叔用刀刃劃下自己的血管,深深哭著打電話找救護車,他哭著求深深成全。
  在醫生替他縫合傷口時,他求深深把自己葬在心愛女子身邊;在護士替他包扎時,他要深深別忘記在他
棺木裏放進結婚證書。他說,不管怎樣,他要給她一個婚禮。
  是的,他始終欠母親一個婚禮。但他不曉得嗎?母親不在意,他為母親做的,豈止是一個婚禮!?
  撫撫胸口,她真的累壞了。轉身,拖著疲倦身體,她往外走去。
  打開門,高大影子當頭罩下,抬頭,那一眼有錯愕,和更多的驚訝。
  是他!?那個她和叔叔討論過無數次的人物!
  在一次次的討論中,她想像他的模樣、想像他的一舉一動,她幻想再幻想,幻想出一段無人知曉的暗戀

  日裏,她想像他拿著莎士比亞坐在窗前閱讀,風帶過,薰衣單香飄進他的鏤花窗欞;夜裏,她在有他的
夢裏安寢,夢中,他對她笑,對她說:「我願意深深、深深愛你。」
  是的,她崇拜他、敬愛他,他是她心中日思夜想的偶像,今天,偶像站在眼前,她居然……高興得想暈
倒!
  搗住嘴,狂跳的心臟在胸腔中鼓噪,她把媽媽的叮嚀拋到雲外九霄,制伏不了脫韁情緒,她高興得想要
舞蹈。
  「瑞奇•李伊住在這裏?」他用中文說話。
  一下飛機,奎爾趕往目的地,敲了半天的門,熱心的鄰居告訴他,昨夜父親被送進醫院。
  「是,你要進來看叔叔嗎?請你小聲點,他好不容易才睡著。」
  深深領他往房裏走,腳步拋卻疲勞,換上輕快。
  她叫父親「叔叔」?她是信上提的「深深」?側眼望他,奎爾蹙眉。
  她的確美麗,不管是五官長相或氣質,如果用水比喻女性,她是一道涓涓細流,清新乾凈得舒人心。
  然,不管她外貌再姣好,他對她只有一種名為「厭惡」的情緒。
  站到叔叔床邊,深深望他。別過頭,奎爾避開她的眼神,幾個大步,他站到父親面前。
  床上男人蒼白瘦削,不再是他印象中的英挺煥發,他是自己喊了十二年的父親?他不確定。
  奎爾不說話,她也不敢出聲,整個病房陷入沉默中。
  深深看著他,仔細清楚。他和雜志中描述的一模一樣,不愛說話、表情嚴峻。
  雜志裏提到,他是個侍母至孝的男子,那么他對叔叔也一樣吧!
  「他的手?」終於,他問。
  「要在這裏說嗎?我怕吵醒叔叔,他睡得不安穩。」深深說。
  奎爾沒回答她的問題,不過用動作作出決定。大步,他朝來的方向前進;深深看叔叔一眼,替叔叔拉拉
被子後,忙追隨奎爾離去。
  奎爾的腳步很大,不能激烈運動的深深,追得辛苦,跑幾步便停下來喘息,沒多久,兩人隔開一大段距
離。
  抬眉,深深發現自己追丟了人,踮起腳尖,舉目四望,看不見他,她莫名心慌。
  前面沒有,後面沒有,左邊呢?還是右邊?
  醫院來來往往的人那么多,她到處搜尋,搜尋不著他的身影。
  同時間,奎爾也發現深深跟丟。
  蠢女人!
  奎爾不耐煩,在原處等了三分鐘後,板起一張臉,回頭找人。
  當他站到深深身邊時,她仍背著他左顧右盼,急出滿身大汗。
  站在她身後,奎爾冷冷問:「你在做什么?」

  猛地,深深回頭,乍見他,滿心感動,淚忍不住飄下。
  她知道很蠢,但沒辦法,她想哭啊!
  他該生氣的,他到臺灣的目的只有一個--找到父親,帶他回去,不管他是死是活。沒想到,他此刻居然
站在這裏,對著這個呆女人空耗時間。
  可是,她的淚影響了他,不知名的東西撞上他胸口。
  「對不起,剛剛我找不到你。」她哽咽說。
  她是小孩子嗎?找不到人,用哭解決?奎爾逼自己看輕她。
  不回答,他轉身繼續走,不過這回……他放慢腳步。
  即便他放慢腳步,深深仍然跟得辛苦,手扶住起伏胸口,她連連喘氣。
  她知道錯不在他,在於自己太累,要求他妥協自己是不對的,於是,深深提起精神,強迫自己跟上他。
  前後相差一百公尺,他進入咖啡廳之後五分鐘,她才緩步跟來。
  他要了一杯咖啡,深深想和他暍相同的飲品,但不行,咖啡會讓她心悸,於是她向服務生要了一杯萊姆
汁,雖然她並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。
  他不講話,等她主動回答剛才的問題。深深明白他的意思,在侍者送來萊姆汁之後,開始說話--
  「母親去世後,叔叔情緒一直不穩定,他哭哭笑笑,我以為他沒辦法從母親去世的悲慟中恢復,於是,
我花很多時間和他談,也找叔叔的同事朋友來家中相陪,但情況越來越嚴重,死亡的念頭常常盤踞在叔叔心
中。」
  吞了口口水,深深續道:「幾乎是半強迫,叔叔才肯看醫生,醫生診斷出叔叔罹患憂鬱症,憂鬱症是一
種情緒感冒,要慢慢治,急不得的。
  這幾個月裏,叔叔的生理時鐘顛倒,白天睡覺,晚上清醒,一說起話來,停止不了,他最常說的話題是
媽媽和你,他說,你們是他活下去的重心。
  我找來有關你的資料,和他討論你,盡量避開和我母親有關連的話題,畢竟……死亡不是愉快的話題,
況且,每次談到我母親,總會讓叔叔失控。」
  深深停下聲音,想聽聽他是否有疑問,但奎爾不說話,她只好繼續找話說,化解尷尬。
  「叔叔自殺過幾次,第一次,他把醫生開的整個月份藥劑吞進肚子裏,我嚇壞了,開始控制他的藥品,
但他總有本事把我藏的藥翻出來,之後,他的藥我隨身攜帶,不讓他再有機會亂吞藥。
  第二次,他半夜站到陽臺上要跳樓自殺,後來出動了消防隊和救護車,幸而將他勸了下來,從那時起,
我便搬到他房間,睡在他床邊。
  昨天,他趁我洗澡的時候,用刮胡刀切下自己的動脈……我很抱歉,我不是個稱職的看護。」
  「醫生說什么時候可以出院?」他問。
  「只要他情緒穩定,隨時可以出院。」她答。

  「好,幫他辦出院,我要帶他回法國。」
  意思是,他們要走了?
  母親去世後,喪事讓深深忙得無力思考寂寞,接下來,叔叔的病,使她沒時間談憂愁、沒空記起自己心臟的嬌弱,他的話,讓她猛然意識
到,自己將成為一個人,一個人獨自生活……
  「你要不要先和叔叔談談?」深深小聲問。
  他不答。
  「如果叔叔願意和你回法國,那么我呢?」
  這個問題問得天真了!他冷笑,不放棄機會打擊她--
  「你是我該負責的部分?」
  「對不起,我只是以為叔叔希望……」
  「他已經按照他的希望生活十五年,接下來的十五年,他必須按照我的希望過日子。」
  換句話說,她不在他的安排裏。
  點頭,深深懂。
  喝口萊姆汁,酸得讓她皺眉,她是不耐酸的,一顆梅子都能讓她胃酸泛濫。酸從舌邊順著食道滑下,漬上心間,心跳速度或快或慢,她微
微氣喘。
  認真想,他沒錯,叔叔回法國才是最好的打算,叔叔的根在那裏,自然該和親人團聚,有人照顧他,她更放心不是嗎?
  深深努力勸說自己,認同奎爾所有安排,至於心酸,她無力照管。

  病房裏,瑞奇和兒子面對面坐,深深拿著兩杯飲料站在門口,猶豫著要不要進去。
  他們談得不好嗎?為什么氣氛詭譎?父子相見應該是快樂場面啊!
  「深深,你進來。」瑞奇喚她。
  她乖乖進屋,把飲料分置兩人面前。
  「叔叔,有沒有哪裏不舒服?醫生說,你隨時可以辦出院。」深深一面說話,一面偷眼看奎爾。
  「我不出院。」他和兒子賭氣。
  「為什么?你不是最討厭住院?我可沒有幫你準備衣物。」深深笑著安撫叔叔脾氣。
  「我不回法國,我的身體不好,醫生交代要住院觀察。」這句話分明是對奎爾說的,但他眼睛只看深深。
  「叔叔,去法國很棒呀!換個環境、換個心情,說不定身體很快就會痊愈。」
  深深勸說。
  兩個小時前的溝通,奎爾清楚向她表達來意,她無權留下叔叔,無權用自己的孤苦,求奎爾放棄父親。
  「你知道,我絕不離開你母親。」
  父親對那個女人的固執堅持,讓奎爾對深深更增幾分厭惡。
  「媽媽去世了。」
  「她埋在這裏,這裏就是我的歸處。」他任性。
  「媽媽的身體在這裏,但她的靈魂是自由的,她會跟你回法國,陪著你,見你身體一天天痊愈。」
  「我不是小孩子,你不用哄我。」別過頭,他又賭氣。
  還說不是小孩子,明明任性得像個小孩子。
  生病後,叔叔變得反覆無常,時而和藹親切,時而固執不通情理,時而暴躁易怒,他的反覆情緒讓深深困擾,然再困擾,他都是她的唯一
親人。
  「叔叔,知不知道,我照顧你,照顧得好辛苦!你的病不快點好起來,連我都要跟著犯病了。」深深握住他的手,軟聲說。
  「你可以不照顧我,要是不搶救,早在我第一次吞藥的時候,你就解脫了。」
  他連深深也氣上,誰要她雞婆勸說。
  「這是什么講法!?你答應媽媽照顧我,你不健康起來,怎能做到對媽媽的承諾?」笑著抱住叔叔,忽略他的怒氣,深深很有經驗。
  「對,我答應過你媽照顧你,所以,我不能離開臺灣。」繞啊繞,他繞的全是自己固執的心意。
  「你很不聽話,都生病了,哪有能力照顧我?你在我身邊,帶給我的不是幫助,而是辛苫!你應該回法國,那裏有你的親戚家人、有最好的
醫生,等你痊愈,再回來看我,豈不更好?」她捺著性子說。
  自始自終,奎爾沒加入他們的談話。
  她為什么要幫忙規勸父親?父親回家對她有什么好處?奎爾冷眼盯住勸說中的深深,然後,作出兩個推測--
  其一,她累了,想丟掉燙手山芋,不願繼續照顧父親;其二,她想鼓吹父親帶她到法國去,享受攀枝成鳳的快樂!
  「不行,我答應你媽的事,一定要做到。」瑞奇固執。
  「叔叔,你最疼我了,那么,再疼我一次好嗎?先回法國把病養好,等你痊愈,寫信給我,到時,你再決定回臺灣,或者我到法國看你,
好不?」
  果然,她想到法國,享受上流社會生活!她和她母親一樣,是個高手,懂得以退為進,獲得想要的一切。奎爾自我鼓吹,鄙視深深。

  「沒得談,我不回去。」對深深說完,他轉頭對兒子。
  「奎爾,能見你一面,我心滿意足,你是個好孩子,你母親把你教養得非常好,對她,我有深切感激,至於臺灣,這裏是我的家,有我的
家人、我的根,法國離我,已經太遙遠。」
  瑞奇的說法惹火了奎爾,憑什么他有資格在兒子面前,一而再、再而三,闡述他對外遇的愛情?於婉芬和於深深是他的家人,那他和母親
又算什么?陌路客?或者敵人?
  「不管怎樣,我要帶你回去。」
  奎爾從不接受任何人的拒絕,就是離家十五年的父親也一樣。
  話拋下,他頭不回地往外走。
  他生氣了!?深深看著他的背影,說不上來的焦躁涌過。她不確定為什么對他的脾氣發愁,不曉得為什么害怕他轉身就走,總之,她焦憂。
  「叔叔,他是你兒子呀!十幾年不見,你不該這樣拒絕他。」深深跺腳。
  「我是個有自由意識的人,他不能勉強我做我不想做的事。」瑞奇堅持。
  「他是為你好啊!如果你是我爸爸,我也會盡一切力量把你帶回身邊,找最好的醫療團隊來醫治你,就算你離棄我十五年,我都會。」
  深深的話阻止了瑞奇的反駁,他怔怔地看著她,自問,是嗎?即便他離棄兒子十五年,兒子仍然關心他、在意他?可是當年……瑞奇無語。
  「叔叔,你想想,假使回法國能稍梢彌補對妻子、兒子的缺憾,為什么不做呢?媽媽常說,人生在世不要欠下太多的債,如果有能力償還
,無論如何都要還清。
  你愛媽媽,媽媽了解,她得了你一世情深,閉眼那刻,她心滿意足,但,你怎么認為奎爾哥哥的母親在閉眼那刻,會得到同樣的心滿意足
?就算無情無愛,她終是你的結發妻呀!你怎能負欠她那么多?」深深誠摯道。
  眼望深深,瑞奇心想,真是他的負欠?他不提當年、不揭開事實,任由兒子對他誤解,果真是明智作法?他開始懷疑自己。
  須臾,瑞奇嘆氣。算了,說破對誰都無好處,況且,後來他的確愛上婉芬,的確把心留在異邦,那么誰先誰後、誰對不起誰,還重要嗎?
不重要了!
  見叔叔不再生氣,深深丟給他一個安慰眼神,打開房門,往奎爾的方向追去。
  幸而,他並沒有離開太遠,隔著一堵墻壁,他在病房外面徘徊。
  深深向他走近,站到他背後時,停下。
  「不要發火,叔叔生病後,變得很小孩子氣,有時情緒一來,什么都說不通,等他情緒穩定時再談,就好了。」深深柔聲安慰他。
  倏地回眸,他惡狠狠看她。
  是的,他憤慨,憑什么他們可以你一言我一句,在他面前彰示他和她母親的愛情!?他們不曉得他是誰嗎?不曉得他有一個母親,在法國殷殷
期盼丈夫歸來嗎?
  奎爾把對父親的憤怒轉嫁到深深身上。
  「不管他情緒是不是穩定,我勢必帶他回法國。」他的口吻帶著濃厚的不友善。
  「我知道、我知道,但辦手續、買機票,總要一點時間,這幾天,我們慢慢跟叔叔溝通,不要急著強迫他好嗎?」
  對於叔叔的憂鬱,深深謹慎小心,她天天都在害怕,害怕叔叔的下一個情緒波動,將制造出另一個悲劇。
  他不回答深深的「好嗎」,只是冷漠看她。讓她難堪自慚,是他最樂意做的事情。
  「抱歉,我說錯話了,我知道你並非強迫,只是替他著急,身為子女,對父親的病自然感同身受。這些年,我和叔叔朝夕相處,雖然他不
是我的親爸爸,但我敬他一如你愛他。請相信我,我絕對會盡全力勸叔叔回法國,畢竟以眼前條件來講,他在那裏可以得到較好的照顧。」

  深深急切解釋自己的失言。
  「你錯了,我不是心急他,我是不樂意高貴的李伊家族,葬在這塊骯臟的上地。」
  他把對臺灣、對深深的厭恨,表露無遺。
  「你在說氣話,對不對?你太生氣叔叔拋棄婚姻、氣叔叔十五年來對你們不聞不問。不過……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……」
  「停止你的自作聰明,我對他的觀感,不需要你來作解釋,我是不是恨他、是不是生氣,與你無關。」
  「不,有關的,媽媽對你母親感到抱歉,這份抱歉一直到她死前都沒辦法放下,她希望能求得你們諒解。」深深急嚷。
  「你認為說這些話,對誰有益?」
  「對不起、對不起,我知道要你們不生氣,太強人所難,但我們無法阻止愛情來去,我相信當年母親和叔叔都盡過力,可惜他們失敗了,
他們臣服於愛情,盡管罪惡感泛濫,但離開彼此,他們都活不下去!」
  奎爾的回答是兩聲冷笑。愛情?他最看輕的東西!
  「總有一天,撞上愛情,你會了解它的威力。」悶悶地,深深垂首說。
  「最慢一個星期,我要帶他上飛機。」奎爾把話題拉回來,至於她母親的罪惡感,他不感興趣,而原諒不是他這種人會做的事情。
  「我盡力。這段時間,你想住在哪裏?這附近的飯店……」她猜他住不慣自己簡陋的家。
  「你家。」
  深深喜出望外,閃閃的眸子,閃爍欣愉。
  奎爾對於她的快樂不在意,他在意的是,他將盯住她的每分每秒,不讓她有機會在父親面前耳語,挑撥父親帶她一起回法國。

第二章

  在奎爾的堅持下,瑞奇出院回家靜養,至於法簽、機票的事情,由奎爾全權負責,深深沒有置喙餘地。
  深深的家位於郊區,一幢兩層樓的小房子外有大大的院子包圍,院子裏種滿樹蘭、山茶花、桑樹……多半是喬本科植物。
  深深的母親就埋在樹蘭下面,大理石碑上有她的照片,照片裏的女人,微笑中帶著一抹憂鬱。
  「記不記得,我為什么叫你深深?」瑞奇問。
  「記得,你說我是個好女孩,等我長大,會有一個好男人,深深地、深深愛我。」
  深深手扶著叔叔肩膀。想當年,她坐在他的肩膀上,一邊吃棉花糖,一邊快樂歌唱。現在,叔叔老了,再無力負擔。
  「你母親也是好女人,她值得我深深的、深深地愛她。」
  「我懂,她在你的愛情裏,證明了自己的價值。」
  意思是,他的母親不是好女人,不值得男人深深地、深深地喜愛?奎爾憤世嫉俗。
  背過身,他不去看墓碑上的女人。她的抱歉,他沒有接受打算。
  「叔叔,愛情是什么?」深深問。
  「愛情是最刻骨銘心的東西,它來無影去無蹤,看似不存在,卻輕易控制人們的心。愛情有快樂、有痛苦,相守幸福,分手悲慟。」
  瑞奇看著婉芬的照片,他的幸福終止於她離去,他的悲慟在她消失時開啟,他在人間活著,心在地獄。
  「你為什么那么愛媽媽?她不比其它女人漂亮,不比別人有氣質。」深深不懂。
  「愛情中,再不完美的人,都會被粉飾得嬌傃動人,這是愛情的魔力,能抵擋的沒幾人。」
  「你怎么知道媽媽是你的正確選擇?是誰告訴你,你的選擇不會後侮?」
  「這種事不用人來告訴,自然會知道。
  當你十分鐘見不著他,覺得如隔三秋,那么,你是愛他的。
  當你願意用長長的生命,換取短短的相聚,那么,你是愛他的。
  當世界上的人都告訴你,這段感情不可能,你卻仍然勇往直前,那么你絕對愛他。」瑞奇解釋得清晰。
  是嗎?這就是愛情?
  那么,明知道他和自己是不能碰出火花的絕緣體,他仍然出現在自己每個夢境;明知道,他不會深深地、深深地愛自己,她仍然期待博得
他的歡心,這樣的感覺,算不算愛情?
  偷偷望向奎爾,他背過身不看他們,是不是又生氣了?
  深深放開叔叔,定到奎爾身邊,拉拉他的衣袖,刻意笑得甜蜜。「你很無聊嗎?要不要同叔叔談談?你們很久沒說話了。」
  「我們很久沒說話,是不是該感謝你那偉大的母親?」一句話,他克得她死死的。
  嘆氣,她低語:
  「我母親在我五歲那年被趕出家門,醫生說她再也沒辦法生育,奶奶和爸爸急著要一個男孩子傳宗接代,便逼媽媽簽字離婚,重新再娶。
  當了許多年的家庭主婦,沒有工作能力的媽媽碰到許多困難,幸而遇見叔叔,那些過程你或許有耳聞,我想在那段日子裏,你母親、叔叔
和我母親,都過得艱辛!」
  「艱不艱辛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你母親是贏家,我母親輸了。」他痛恨落敗感。
  「愛情不是戰爭,那是契合的兩人排除萬難,爭取在一起的過程。叔叔很多事情的確處理得不好,但他終是你的父親,他馬上要回法國去
了,你們不能一直這樣大眼瞪小眼,你不同他說話,他對你生氣,以後要怎么相處?」

  「你是真心還是假意?」他譏誚。
  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深深困惑。
  「我們越敵對,你豈不是越能坐收漁翁利。」
  「我有什么利?往後相處是你們的事情。我敬愛叔叔,從小他寵我、哄我,我生病睡不著,是他抱著我在院子裏走來走去,說故事哄我入
睡;我傷心,是他摟著我,一點一點解開我的心結。
  對於親生父親,我已經沒有印象了,叔叔等於是我第二個父親,他能回家人身邊,快快樂樂過日子,是我最大的希望啊!」
  「既然他等於是你的父親,你不希望他留下?」他反問。
  「分離之於我,自是傷心,但他留下,面對母親的死亡走不出來,我親眼見他在半年中迅速蒼老,他的病、他的苦,我全知道,但我能幫
的有限。如果有更好的選擇,我選擇要他幸福快樂。」
  更何況,薛醫生說,她的心臟是一顆不定時炸彈,不確定會在什么時候爆炸,除了換心,沒有其它方法。可換心必須天時地利,除了有人
肯捐贈之外,還需要有足夠的金錢,不管是哪個條件,她都欠缺。
  她不知道自己死亡之後,叔叔該怎么辦?現在,有一群家人願意照顧他,她何樂不為?
  「哼!冠冕堂皇。」他譏諷。
  掠過他的譏刺,深深誠心誠意說道:「我很抱歉,在你成長時期搶走你的父親,造成你們當中的裂縫,如果可以,我願意盡最大努力,替
你們架起溝通橋梁,弭平嫌隙,讓你們回到從前,親密互敬。」
  他冷哼。
  「我沒辦法改變你對我的看法,但請你改變對叔叔的態度吧!你總希望帶回去的是一個慈愛父親,而不是敵人。放下身段沒有你想像中困
難,何況,他是老人、是長輩,受點委屈,沒關係吧!」
  他不理她。
  深深回頭,看見樹下的孤獨身影,那是一個垂老龍鍾的男人呵!她暗自決定,以前叔叔疼她,現在輪到她來疼愛叔叔。
  深吸氣,帶著不怕被拒絕的勇氣,深深把自己的手塞入他的掌心。
  奎爾微微詫異,卻驕傲地不表現出動作情緒。
  他的不表現,鼓吹了深深的下一波行動,她拉起他的手,半強迫他隨自己走,兩人走到叔叔身前時,她假裝他們之前有一段愉快談話。
  「我真應該帶你去看看叔叔的木瓜園,半年多沒施肥整理,木瓜還是一顆一顆長,怎么吃都吃不完呢!」

  深深轉頭看叔叔。「叔叔,你快告訴奎爾哥哥架網室的過程,真的很有趣,對不對?我們都沒有經驗,竹架豎了又倒,倒了再豎,我們一
直告訴自己再接再厲,你說,這就是人生,痛苦的時候多,快樂的時候少,如果能讓自己快樂,別輕易放手。」
  她抓起叔叔滿是皺紋的手,把奎爾的手交到他手上。
  突如其來的碰觸讓兩人倏地一驚,奎爾想把手縮回,瑞奇卻更快一步,把兒子抓住。
  「對不起……」
  最後,終是老父親先向兒子低頭。
  深深笑開,推推奎爾,讓他們兩人更靠近一些,然後,她把空間留給他們,離開庭院,走進屋裏,靠著門扇便撫起胸口,大門大口喘起氣
來。
  「心平氣和,深深,你要心平氣和,別讓情緒激動,你的心臟負荷不了過度的情緒。」
  深吸氣、深吐氣,她想像自己是住在墓穴裏的小龍女,這個時候暈倒,太殺場景。

  午後,瑞奇睡著,深深也趴在床側間入睡,奎爾從戶外進來,光燦燦的屋內,一片祥和。
  深深睡覺時間比正常人多許多,吃頓飯要休息,洗個碗要休息,散個步,瑞奇叔叔還要逼著她快回房間休息,倣佛睡得不夠多,身體就要
產生毛病。
  一個被寵壞的女孩子!奎爾搖頭。
  那天的深談後,奎爾和父親談開許多事,除開對父親的愛情不諒解,很多事他都能放下了。
  一旦放下,兩人不再劍拔弩張,偶爾他們會像尋常父子般,說說家常、聊聊對事情的感想,再加上深深在當中扮演潤滑劑,父子感情進展
算是快的了。
  不管怎樣,才幾天,奎爾和瑞奇皆滿意彼此間的關係。
  偶爾他們並肩在村子裏繞繞,父親向他介紹村裏鄰居,奎爾也從鄰居口中,知道父親這些年來的生活縮影。
  瑞奇是當地人景仰的學者教授,他在大學裏面兼課教學生法文和英文,也開墾了幾畝地,種文旦、木瓜、橘子和柳丁。
  他常牽深深到村裏散步,要大家往後多照顧深深。他對她夠好了,毫不遜色於對待親生女兒,若不是深深的長相中國而古典,旁人大概會
誤以為深深是他的親生女兒吧!
  「奎爾,要不要進來坐?」
  瑞奇清醒,發現兒子靠在門框邊。
  奎爾進屋,站到父親身側,趴在他床鋪旁的深深,絲毫沒有被擾醒的跡象。
  「別擔心,深深睡著不容易被吵醒。有事嗎?」
  「下星期二的飛機,我們一起回法國。」奎爾說。
  往後延遲一星期,他對他們夠優厚了。
  「你回去吧!我不會離開深深、離開這裏。」沒有動氣,瑞奇只是堅持自己的決定。
  「她要求你帶她一起走?」奎爾看深深一眼,諷笑含在嘴邊。
  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深深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生,她習慣在設想所有事情之前先替別人想,這點,她和她的母親很像,她們善良、體
貼,也是她們的善良,讓她們始終覺得對你們母子虧欠。」
  「虧欠?她們留下你十五年不是?」奎爾嗤之以鼻。
  「她們逃跑過,以為我找不到她們,便會死心塌地離開臺灣,沒想到我死守在這裏,用行動表示,不管怎樣我都不回去了,我的未來和她
們緊係在一起,再不能割舍分離。」
  都是些陳舊故事,每每想起,瑞奇仍覺心酸。這樣的女子,不愛,太難!
  「真感人。」他諷笑。
  「別用這種態度說話,錯不在她們,這些年,一存夠旅費,她們就逼我回法國看你們,我回去過幾次,偷偷在角落觀察你,知道你生活得
很好,便慢慢放下心,如果你拿走我的護照辦手續,會明白我並沒有說謊。」
  「偷偷看幾眼,你就能了解我們過得很好?」
  「你說對了,我看的只是表面,的確不能以此推論你們過得很好。我不知道你在學校的成績,不知道你是否朝自己的夢想前進,我還需要
深深替我找來雜志,才曉得你不但把家族企業經營得有聲有色,事業版圖更拓展到國際。」
  他嘆氣,奎爾不接話語。
  瑞奇續道:「正如你看到的,我們生活並不富裕,但我幾乎每年都會回法國待半個月。」
  「你想用這行為證明什么?證明你關心我們?」
  「不,證明她們對你們沒有敵意,證明她們盡心想對你們彌補過去。」
  「這種彌補有什么意義?」
  瑞奇避開兒子的問題。「每次我從法國回來,深深總繞在我身邊,聽我講法國的一切,聽我說你的模樣、講你的生活,當然有一大部分是
我杜撰來的,因為在那兩星期當中,我並沒有走入你的生活圈。
  深深是個寂寞的女孩,她的身體弱,再加上我和她母親對她保護過度,因此國小畢業後,她再沒去學校上學,她沒有同學朋友、沒有人分
享心事,她最喜歡的事情是聽我談你,雖然沒見過面,她對想像中的奎爾哥哥充滿崇拜。」
  他停頓,看看沉默的兒子。

  「因為你,深深對法國有著幢憬,她最大的夢想是和我飛一趟法國,認識你。
  我可以這么做的,只要我兩年走一次,就能帶深深一起,但深深不願意,她堅持自己不能自私,剝奪我和你相聚的次數。她始終不知道,
我只在暗處偷看你。
  當然,我也顧慮她的身體,不適合做長途旅行,我買了無數法國書籍、小說送給她,教她說法文,單單這些,深深很滿足。」
  「你要我帶她回法國?」
  「我想過,在我死了之後,把深深托給你。」
  「我為什么要接受你的托付?」
  「只要你肯放下成見,你會發現她是個很棒的妹妹。」
  「妹妹?真諷刺的說法!」
  他們很少這樣子說話了,自從談和的那天之俊,也許是他們從沒碰觸到敏感話題,眼前氣氛愈見凝重。
  「奎爾,我說過……」
  他截下父親的話。「你說過的話不重要,重要的是下星期二的飛機,就算用綁的,我都會把你綁上飛機。」
  「奎爾,你不懂我的意思?」
  「我不想懂,也不願意懂,不過,我奉勸你用最短的時間把你的愛情和罪惡埋在臺灣,一件也不準給我帶回去,要是你再敢傷害我母親,
我會讓你好看,千萬別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。」
  他們的音量節節高升,吵醒了睡覺的深深。
  「你不可能逼我愛上你母親。」瑞奇口氣僵硬。
  「我沒有逼你娶她,是你決定娶她、是你決定讓她生下我,不管這決定是對是錯,你都得貫徹自己的決定。」
  「怎么了?怎么了?你們在吵架嗎?有話好好說,你們已經溝通得很不錯了。」
  深深站到兩人當中,看看奎爾,再看看叔叔。
  兩個男人都在生氣,深深拿來床頭的書,翻到夾書簽那頁,遞給瑞奇。
  「叔叔,你把書看完吧!日期快到了,我得拿去圖書館歸還。」說完轉身,她拉起奎爾的手往外走。
  這些天,奎爾被她拉來拉去,拉慣了,竟沒再想過把她的手甩開,由著她帶,由著她拖,帶出房間、帶出客廳、帶到庭院。
  她靠他很近,近到誘發起他身上的蠢蠢欲動。那是處子的清香乾凈,她不設防的態度勾引著他的心。
  兩人站到桑樹下,一時問無語。
  深深抬頭,想起她養在盒裏的小東西,她跑進屋拿了出來,獻寶似地遞到他眼前。
  「這是蠶寶寶,中國幾千年前有個聰明的女生名叫嫘祖,她養了無數蠶寶寶,等蠶長大吐絲結繭,再抽絲制衣服,中國絲綢織錦非常有名

  蠶蛾吐絲是為了長大、為繁殖下一代,人們卻在它吐盡最後絲線時,把它放進滾水中煮,所以中國有句古詩,春蠶到死絲方盡,蠟炬成灰
淚始乾。詩人用春蠶和蠟燭描寫愛情,總要吐盡最後一根絲線、熱蠟成灰,愛情才心甘情願煙滅。
  小時候,聽媽媽說這典故,心底覺得沉重,後來養起蠶,我不剝它的絲,由著它結繭成蛹,由著它破繭而出,看它們依氣味找到另一半,
產下寶寶,然後彷佛完成了天地間最偉大的事情般,安然死去。
  知道嗎?剛產下的蛋是金黃色的,慢慢會變成黑色,你要把它們放在陰涼處保存好,別讓螞蟻把它們搬走吃掉,走過夏季、秋分,歷經寒
冬考驗,蠶寶寶會在第一聲春雷響起時破殼而出,新生命開始。」
  她說了許多,他面無表情。
  深深不確定他有沒有聽進去,至少,他不再生氣。仰頭九十度,他好高,雖然他不看她,但深深執意望住他的眼睛說話。
  「別對叔叔生氣,如果春蠶到死絲方盡是蠶的宿命,那么,固守愛情也是叔叔的宿命啊!你不能強迫扭曲他的天性,但你可以慢慢的用親
情感化他,提醒他為你們負責。」

  他有沒有聽見她的話?有!他聽進去了,然他驕傲的心不允許他對「敵手」低頭。
  「別生氣了好嗎?我煮了木耳蓮子湯,很道地的中國點心,不曉得你有沒有吃過,試試好嗎?我們帶一些上去給叔叔,吃點甜食,人的脾氣
會變得緩和、容易溝通。」拉起他的手,深深又把他往屋裏帶。
  牽著他的手,一步一步往前走,深深愛死這種感受,彷佛她慢慢地、慢慢地引導他走向自己的生命中。
  愛他的感覺越來越濃,即使他不知情。
  深深在幻想中的愛情裏甜蜜,淡淡的甜、順順的滑膩,是木耳蓮子的滋味,她要他把自己的專心連同愛情吞進腹中,一並甜上他的心。

  瑞奇大學裏的幾個同事特地撥空來看他。
  他要奎爾和深深到木瓜園裏摘來幾簍木瓜,讓同事們帶回去,於是,推著手推車的深深和奎爾並肩行,一路上,深深不斷說話,引得他開
心。
  「叔叔在學校裏很有女學生的緣,許多人修他的課,單純為了欣賞他的儒雅。
  前年,有個大學新生一看到叔叔便戀上他,寫情書、送禮物,纏得叔叔受不了,她不曉得從哪裏弄來地址,居然找到家裏來。叔叔介紹我
母親給她,說我是她的女兒,還說如果你在臺灣,一定會把你介紹給她,所以哦,你要小心,說不定這幾天她會找上門。」
  「我對中國女人不感興趣。」他違心。
  離開深深一大步。和她貼近,他有跨出安全範圍的危機。
  「我曉得,法國人有法國人的驕傲,你們覺得法國人是優秀的種族,有最高雅的語言、最精致的廚藝,法國人特別講究生活情調,尤其是
貴族,對不?」
  「你調查得很清楚。」
  「我有一大堆關於法國的書,有一本旅遊書上面介紹巴黎風情,塞納河畔的高聳建築,聖母院、奧塞美術館和學院,每一幢建築都美得讓
人讚嘆。」
  「我以為女生只看得到LV大樓、香榭裏舍的名牌店和咖啡廳。」他搭話了,雖然嘲笑的口吻居重。
  「那裏的確是重要的觀光景點,每本書上都有寫,不過,跟逛街買東西比起來,我反而比較喜歡蒙馬持的畫家村,聽說那邊有很多廉價的
紀念品,還有畫家等著幫人畫畫,小時候我學過畫圖,叔叔說如果我畫得很棒,可以到蒙馬特幫人家畫人像,可惜我天分不高。你去過那裏嗎
?」
  「那裏是低級區,我們不去的。」
  「對啦!那裏住著許多境外移民,看你,法國人的優越感出現了!你去過羅浮宮嗎?聽說那裏很大,要整整一個月才能從頭到尾參觀完,我看
過照片,覺得羅浮宮前的金字塔,是很前衛的設計,似乎和羅浮宮典雅的建築格格不入,聽說這和你們某任熱愛埃及的總理有關係,是不是?

  她問,他不答。
  「叔叔說,法國是個很有包容力的民族,可以接納不同種族的文化與事務,金字塔是一個、巴黎鐵塔是一個,我本想反駁他,才不是,書
上說法國人是高傲的民族。
  可是,我知道,他想家,家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,親人間的情誼是深刻的,就算臺灣再好,就算這裏有他深愛的女人,這裏終歸不是家園

  所以,我想他會跟你回去,只是他和你一樣有著高傲自尊,你需要給他一個臺階下,姦好說服他。」
  她說動奎爾了,但他沒作出表示。
  深深不在意,言談間,他們走進文旦園。自從母親逝世後,叔叔再無心耕事,便把田地全租給別人去種作,只留下小小的木瓜園。
  「農歷八月十五日是中國人的中秋節,這天全家人團聚一起,烤肉放煙火,我們吃月餅、紅柿子、文旦和甘蔗,這些就是文旦樹。」深深
托住一個小小的青色果實對他說。
  「它還沒長大,長大成熟時約半斤重,文旦的皮很厚,從這邊切開,再從旁邊劃幾刀,用手指剝下來就是一頂文旦帽。」她連比帶說,向
奎爾解釋。「叔叔常在中秋夜裏,幫我用文旦皮做帽子,村裏小孩子人人頭上一頂,沁香的文旦味傳入鼻間,很舒服。」
  她沒注意到拉開距離是他的刻意,下意識地又向他靠近。
  她喜歡他高高的肩膀在她臉頰旁邊,稍稍斜靠,即能靠上他的肩,寬寬的肩、闊闊的胸懷,那是多么舒適的安全港灣。
  要是他不要那么生氣,要是他肯聽聽她的抱歉,或者他們之間的仇恨不再,或許他們會成為好朋友,相互依賴。
  她太天真,以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瞬間產生,以為愛能綿延不絕,而恨容易消失在一轉眼間。
  「那時,叔叔總是做兩頂文旦帽,我說我只有一個頭,戴不了兩頂,他笑笑不語。後來慢慢長大,我才知道那是為遠方的兒子做的,中秋
夜、團圓夜,他也想和兒子團圓。
  叔叔向村人學了些小手藝,是臺灣的爸爸會親手替兒子做的小玩具,像筷子槍、竹蜻蜓、陀螺等等,都是給小男生玩的,他做好了,收藏
在一個喜餅盒裏,有機會我把它們挖出來給你。」
  「不需要,我已經大到不需要玩具。」
  「那些不單單是玩具,它還代表了父親對孩子的疼愛,相信我,你會喜歡它們的。」
  他不置喙,眼睛卻瞄著樹梢上的果實,想像文旦帽的形狀。
  「奎爾哥哥,說說法國的事好嗎?我對法國有著特殊迷戀。」
  「你想去法國?」他淡問。
  「總有一天吧!法國之於我,如同回教徒之於麥加,只要能力夠了,我一定要去。我會說法語,我甚至可以背起來巴黎的街道圖,我知道
哪裏的飯店便宜、知道哪裏的博物館不收門票費。我會去的,總有一天!」她宣示般說。

  「你想求我帶你去?」
  「我不在你負責的範圍,是不是?」她問他,然後回答。「要去的話,我會憑自己的能力。」
  「你有什么能力?你會工作賺錢?」
  「我現在二十歲,努力工作賺錢,等我四十歲時,應該能存夠機票旅費,我們來定二十年之約,好不好?」
  他不理她的約定。
  她吐吐舌頭,轉移話題。「你看,前面就是木瓜園,網室有兩根柱子折斷了,叔叔說要找時間修修,不過放心,它不會倒塌的。」
  深深率先進入木瓜網室,她的手拉著他的,他們的身體益加靠近,蠢蠢欲動的心、蠢蠢欲動的身體,才說對中國女人不感興趣的奎爾,對
中國女人的貼近不能自已。
  他反握住她,第一次交握,不單單是她的力量,深深注意到了,微笑挂上,甜甜的、芬芳的笑顏,襲上他心間,嚴肅的表情放入些許柔和
,暫且忘記兩人之間的仇怨,在小小的網室中間,他們相處融洽。
  「你找那些大大顆的,轉動手腕扭下來,像我這樣。小心呦!別讓木瓜乳汁沾上衣服,沾上了可洗不掉。」
  深深回頭向他講解,一面說,一面動手示範。
  要他摘木瓜?想都別想,他可是伯爵,怎會動手做這些工作。
  深深看他一眼,便了解他的心意,她笑笑說:「我懂,法國伯爵的尊嚴無論如何都是要遵守的。」
  說完,深深動手摘木瓜,她的體力不佳,不過來回兩趟,便累得氣喘吁吁,扶著木瓜樹休息。
  奎爾看不下去了。這種摘法,要多久才能摘滿一簍?
  他大步向前邁去,走到她身後,深深沒注意,採下木瓜轉身往回走時,撞他個滿懷。
  軟軟的身體向他撲來,他應該紳士地扶住她的,可那不是他的本能反應。
  捧起她的臉,他放任自己率性,封住她的唇,吻住她的心,輕輕吸吮,她的唇甘甜美味,比想像中柔軟溫馨,她的發香一層層圍繞他的知
覺,他抱過無數女人,卻從來沒像此刻這般,愛的感覺彌漫。
  深深醉了,醉在他懷裏,醉在他文火般的細吻裏。
  初嘗愛情,她的心迷失在小小的網室裏,手上的木瓜落下,乳汁沾上他的衣服,難洗的印記呵……是她再也洗滌不凈的心。
  終於,他放開她,意猶未盡。
  「你……」她說不出成句言語。
  「還不快點,你要弄到什么時候?」
  說著,他對自己不滿意,至於是不滿意理智退位、「意外」造成;還是不滿意感覺未盡情,卻不得不松手,他沒詳細檢討。
  一口氣扭下四顆碩大瓜果放進塑膠簍裏,遺失記憶,奎爾忘記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李伊伯爵。

第三章

  奎爾沒再提回法國,但他和瑞奇都知道,事情仍持續進行。
  他是高傲男人,決定的事不容改變,這點,瑞奇相當清楚,兒子有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驕傲個性。
  至於瑞奇,他改變想法了,是深深說動他,如果人生確是一種償債歷程,那么此行就讓他把與奎爾母親的恩怨,做一次明白清點,該他還
的,他不躲;欠他的,他放手。
  他不打算在法國待太久,卻也沒把握能在短時間內回臺灣,所以他沒告訴任何人自己的打算。
  於是,星期二魔咒在他們之間發酵。
  瑞奇四處拜托朋友替他照顧深深,他身邊沒有太多錢,能為她做的有限;而奎爾則是長途電話不斷,一方面安慰母親,一方面要求家裏對
父親的返鄉,作好完善準備。
  只有深深完全不知道星期二的分別即將來臨,她很開心,叔叔和奎爾之間,關係改善;她很開心,奎爾面對他,除開惡臉,增了幾分笑容

  今天是星期日,她特地早起到菜市場買菜,重重的菜籃不是她能輕易負擔,走兩步、休息兩步,離家門一百公尺時,她累到靠在別人家的
籬笆上喘氣。
  遠遠的,奎爾看見深深。
  她在做什么?動不動就累,真是被驕寵壞的千金大小姐!
  大步向前,他接手提過菜籃,輕嗤,又沒幾磅重,幹嘛弄出這副模樣?想引誰同情?
  「你怎么知道我在這裏?你在門口等我嗎?」深深問。
  哼!他在門口等她!?想得美!她以為自己是誰?他不過是站在門口看風景罷了。
  看風景?這裏一缺山、二少水,既沒有文明古跡,也沒有時尚流行,他在賞哪門子風景?但人家是伯爵,說賞風景就是賞風景,你能反對什
么?
  不搭深深的問話,他往前走。
  「你沒等我,為什么站在門口?」深深又問。她很白目,不曉得伯爵很大。
  法律規定男人不準站門口?他高興看柏油路面不行?嘴硬心更硬,他是打死不承認的硬派角色。
  「走慢點吧!我很累了。」深深右手撫在胸口。
  「你真嬌貴!」
  出口話語是諷刺,但望住她蒼白臉色的眼睛裏,橫過一抹關心。

  「沒辦法呀!我生出來就這樣了,我需要比平常人更多的休息。」
  「你需要的是三千公尺的馬拉松訓練。」
  拐進屋裏,走入廚房,他把菜放到桌上,繼採木瓜後,他又做了有違身分的事。
  「我哪行!?法國女生很厲害嗎?人人都有本事跑三千公尺?」
  「可以,在百貨公司折扣時。」
  他回她一句,態度擺明不耐煩,她卻把它當成法式幽默,笑得開心。
  「我真希望能看看那場景。」
  「等你四十歲存夠錢再說。」
  「到時,我去找你,你會不會認得我?」
  她明白,在他身上希冀愛情,難度高得嚇人,但她放縱自己在心底深處,偷偷地,愛他。
  「不會。」
  她沒失望,因為接他潑來的冷水,她溼慣了。
  「書上常說法國人開放,即便婚後,夫妻常各自擁有自己的情婦情夫,真的嗎?」深深換過話題。
  「你問這個做什么?想當我的情婦?」他回她一句,沒有深思,純粹是無聊戲話。
  「我夠資格嗎?」挺身,她笑問。
  深深假裝不在意,心臟已微微揪起,這個問題她認真,和他的不經意天差地別。
  「不夠。」他答。
  果然,她沒猜錯,連當情婦,她都不具資格。
  把失望苦澀鎖在心底,她低眉,嘴型仍然上揚,她不要自己的不快樂影響他半分。
  「我想也是,當情婦要夠美麗、夠嬌媚,至少要能跑三幹公尺的馬拉松,這些我做不來。既然當不成情婦,我做你的妹妹吧!我陪你說話
、哄你開心,在你願意的時候,唱歌給你聽,你說好不好?」
  「我是獨生子。」他又拒絕。
  幸好對於他的拒絕,她有了免疫力,受傷難免,但她學會不表露。
  「那么你錯失了一副好歌喉,這是你莫大的損失。」
  轉身,她拿菜到水龍頭下衝洗。
  對於吃,他們簡單慣了,尤其在母親去世後,一條魚,一道蔬菜,便是一餐。
  這些天,吃慣美食的奎爾很辛苦,常常兩口飯菜便食不下咽,深深心疼他,為整治這餐,她在心底想過整晚。
  搬來椅子,她真累慘了,若是媽媽在,早要她上床睡覺,可眼前不行,她有生病叔叔和愛生氣的奎爾哥哥要照顧。
  不再交談,廚房裏安靜無聲。
  奎爾知道自己應該離開,但說也奇怪,他並不想走,為什么?因為……因為……因為他不想錯失一副好歌喉?
  站到她身後,看她切切洗洗,忙得好不樂意,但討人厭的是她老愛喘氣,有那么累嗎?不過是幾個小動作,這個女人欠操練。
  「不要煮了。」他看不下去,突發一語。
  「怎么可以!?中午快到了。」深深沒回頭,忙著和鍋裏的魚奮鬥。
  「不過是吃飯,幹嘛那么辛苦?」一通電話,外送即來,何必忙得氣喘連連?
  「你才來幾天,清瘦多了,我弄豐富一點的菜,中午多吃些。」
  「中國菜難吃得要命!」
  繼中國女人之後,他討厭起中國菜,然後中國文化、中國土地,他要一項一項討厭起,最後賭誓,水遠不和中國發生關係。
  「中國菜享譽國際,是我做得不好,讓你留下壞印象。希望中午的餐桌上能讓你改觀。」
  嗤--菜下鍋,肉絲的香味伴隨,它們是最好的搭檔,健康營養統統來。
  「你太閒,不會唱一首歌來聽聽哦?」
  什么跟什么?他的邏輯怪到可以,她明明忙著喂飽他的腸胃,哪裏得閒?
  深深沒反彈,她知道,他是不想她勞累,寧願聽她唱歌,即使胃袋空空也無所謂。
  但她怎會做這種事,她當然要把他的胃喂飽,也要他心情愉快!沒徵求他的意見,深深把香菇放進鍋中的同時,開始唱歌--
  「再說你也不會懂,就算有夢也太匆匆,每一次的付出,總是被你拒在門縫。
  再說你也不會懂,誰叫我的愛比你濃,每一次的堅持,總被你遊栘的眼光刺痛。
  你又怎么能夠裝作什么都不懂?當我的感情任你隨意操縱。
  你又怎么可以別過頭就走?只為了躲避不願承認的心痛……」
  她的愛、她的心被拒在門縫,她的夢只是匆匆,他不操縱她的愛情,她的愛卻甘願被他操縱,終有一天,他將別過頭就走,留給她無數無
數心痛。
  唱著唱著,她眼眶泛紅。
  算不算笨?愛一個不會深深地、深深地愛自己的男人,枉自傷慟!
  她的歌聲清亮美麗,但歌詞太沉重,不適合一個習慣微笑的女生,接過她的鍋鏟,他既鴨霸,要求又過分。
  「不要唱了。」
  「我唱得不好?」深深拾眼,他看見她的傷心。
  「你為什么哭?」
  「我沒有,是蔥的關係。」她把問題誣賴給不能替自己辯解的蔬菜。
  「不要煮。」關掉火,他習慣做主自己,也做主別人。

  「不煮,沒得吃。」打開火,她為自己的淚水堅持。
  「吃不吃不重要。」
  「不重要?什么才重要?」她追問。
  是不是,她的淚水比吃飯重要?是不是,他在乎她的心,比在乎自己的胃更多?
  他不答,別開眼光。唉……她又做過度想像了!
  「你去陪叔叔說說話,給我二十分鐘,我不唱歌、不喘氣,很快讓菜上桌。」
  將他推離廚房,深深苦笑,輕輕地,她開啟下一段歌詞。
  「什么時候你才會說,你終於也被我感動……」

  以為就算不能一笑抿恩仇,起碼壓下憤恨;以為就是沒辦法成為親人愛侶,起碼做朋友,不親密至少能偶爾談心。
  隨著瑞奇和奎爾之間的感覺升溫,奎爾對深深不再怒目相向,雖然躲不過幾句冷嘲熱諷,但深深視它為自然現象。
  晚飯後,奎爾和瑞奇在客廳裏面對面坐著,他看向兒子的目光中,充滿慈愛。
  「我很高興,你和深深處得不錯。」
  「我沒有和她處得不錯。」
  奎爾否認他們之間「不錯」的同時,一並否認掉對她的感覺。
  「她是個容易讓人喜歡的女孩。」
  「她讓不讓人喜歡,不關我的事。」
  「我以為,你會願意成為她的哥哥,照顧她一輩子。」
  「你照顧她媽媽一生,也要求我照顧她一生,你那么認真地考慮她們母女的一生,可不可以問問你,什么時候考慮考慮我母親的一生?」
他用了四個「一生」來相較瑞奇對三個女子的態度。
  「對於你母親,我抱歉。」抱歉,她不是他的責任。
  「你的抱歉真值錢!」他冷笑。
  「除此之外,我不曉得可以給她什么。」
  「如果你願意,你至少有幾十年時間還她一個公平。」
  該對她公平的人是尼克,該給她幸福的人也是尼克,他只是困惑,那么多年過去,為什么他們還不在一起?是對他和婉芬的仇恨?還是奎爾
的態度?
  好吧!趁這次回去,大家坐下來好好談清楚,談開多年心結,但願她能掌握自己的車福。
  「你母親是好女人,她能擁有你這個兒子,是她最大幸運。我們言歸正傳,好嗎?」不想再提及妻子,在瑞奇心目中,他的妻子埋在院子
裏的樹蘭下。
  言歸正傳,什么叫「正傳」?在他眼中,唯一的「正傳」是他的母親。奎爾忿忿不平。
  「這些年,我沒有替深深母女累積下多少財產,我跟你回法國,她便沒了依恃,你可以給她一筆錢嗎?」
  這是瑞奇首次在兒子面前同意回法國,他的同意讓奎爾松口氣。至少他不用找來兩個彪形大漢,把父親綁上飛機。
  「多少?」奎爾問。
  「十萬歐元。」他算了算,這筆錢可以讓深深換顆健康心臟,不管未來自己能不能再回臺灣,這筆錢對深深有著絕對性的用處。
  「這是她的要求?」
  「不,深深不曉得這件事情。」
  「對不起,她不是我的責任範圍,當然,如果你回法國,給得起我母親幸福,那又另當別論。」他拿此和父親談判。
  在奎爾眼中,任何東西都可以用金錢議價,包括父親口口聲聲的愛情。
  「兒子,你不懂愛情,愛情沒辦法用錢衡量。」嘆氣,嘆兒子的固執。
  「如果對深深負責,是你表現愛情的方法之一,那么你該認真考慮,回法國後如何對待我母親。」
  奎爾才不管他的無聊愛情,他介意在乎的只有母親,那個從小到大,對他無怨無侮的女人。
  看著兒子的堅持、看他別過頭去,一時間,談話中斷,客廳沉寂。
  「叔叔,木瓜茶泡好了。」
  深深從廚房裏抱出一顆未熟的青綠色木瓜,踩進客廳,發覺奎爾父子間氣氛尷尬。
  他們又談僵了?為什么呢?她以為他們之間不會再有問題了。
  倒出一杯青木瓜茶,那是很別致的飲品,首先要選一顆未熟木瓜,洗凈,從上面切開,掏挖出裏面種籽,放入茶葉和熱開水,再將切下的
部分當成蓋子蓋在上面,悶泡一段時間後,即可飲用。
  「奎爾哥哥,喝一點好不好?它的味道和花草茶不太一樣,聽說多喝可以降血壓哦!」她試著緩和場面。
  「叔叔,不燙了,喝吧!」她把茶遞給瑞奇。
  兩個男人都不說話,放她一個人唱獨角戲。
  「奎爾哥哥,我們這附近有一座休閒農莊,有空的話,我們一起和叔叔去走走,好嗎?」
  奎爾不理她。
  「叔叔,奎爾哥哥的工作一定很忙,他難得能抽出時間到臺灣來,我們是不是該帶他四處參觀,看看臺灣的風土民情?」
  「他不會願意的。」低沉地,瑞奇回深深一句。
  「會啦!會啦!你們好好說說,我們家有車子,鑰匙一扭就成行羅!奎爾哥哥,你知道臺灣最有名的東西是什么嗎?是臺灣小吃,今天晚上有
夜市,我帶你去逛逛,從鹹酥雞到蔥油餅,從碳烤串到蜜餞番茄,我保證你回國後,連作夢都會笑醒。」
  她特意說得誇張,企圖引兩個男人加入談話。
  「你是應該出去走走,為照顧我,你悶了好長一段時間。」瑞奇說。
  「我不悶,陪叔叔很不錯呀!你教了我不少東西。奎爾哥哥,我的法文很不錯呦!不相信的話,你可以考考我。」她走到奎爾身邊,拉拉他
的大手,帶點小小的撒嬌。
  奎爾不搭話,她有些尷尬。
  「奎爾,你陪深深出去走走吧!」瑞奇終於對兒子說話。
  奎爾想都不多想,直接拒絕。「沒空,我要整理行李。」
  「整理行李?你要回法國去了嗎?」深深訝異。
  好快,他要離開了……
  可不是,他是大忙人呢!哪有時間在臺灣這個小地方晃!?何況,他已經停留近兩個星期。
  問題是,留在他身邊,她留上了癮,意猶未盡。
  雖然只是拉拉他的手,將他東帶西帶,但他的手掌好大,大到她的心,可以在他掌間幻想安全幸運。
  雖然他總是冷言冷語,但他的聲音低沉,她總有辦法從音波間尋到溫情。

  可,他就要走了,溫�

q623297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

她……她竟遇上多年前送她畫筆的大哥哥!?
就因為他陪她共度了那個美麗下午,
更因為他對“蒙馬特”這個畫家村的描述,
從此,“蒙馬特”變成了她的夢想,
所以她來到了這裏……
可是,她萬萬沒想到,她會在這裏遇見他!
而且他還成了一個在路旁幫人素描的畫家!?
更沒想到,她竟然可以跟他相戀,甚至相許一生……
但,假期終究會結束,
一則父親病危的消息,將他喚回國,
從此,他失去了消息,
當她終究忍不住找上了門,
他竟從一個畫家搖身一變成了大總裁,
而且,他,已完全遺忘了她……

楔子


  聖心孤兒院,一幢占地不大的建築物裏,收容了近四十名二到十五歲的孩童。院長是外國修女,她將畢生奉獻予上帝,對院童付出百分之百的愛心,不求回報,只祈望這群小孩擁有快樂人生。

  這天,院裏來了客人,是宇文康和顏鴻獻兩對夫妻。

  他們是很好的朋友,從青春年少一路到中年,求學時期結黨搞怪、事業起步時相互提攜,他們分享彼此的成就與光榮。

  但顏鴻獻的兒子已經十五歲,是個半大不大的青少年,而宇文康夫婦到目前卻還深受不孕困擾,年過四十,他們放棄生育計畫,決定到孤兒院裏領養一名少女。

  客人帶來新衣服、玩具和幾部電腦,小朋友們圍在電腦前,帶著欣悅,跟工作人員學習操作方式。

  小黎從屋外走過,向屋內輕探一眼,便走向後院。

  孤兒院後面連接農家田地,現值農田休耕,一片用來作綠肥的油菜花田,開滿黃橙鮮美。

  小黎坐在水泥地上,拿起蠟筆畫冊,描繪冬末透露的春意,油菜花田間,幾個小朋友相互追逐嬉戲,聽取他們的嬉鬧聲,小黎微皺眉頭撫平。

  “小黎、小黎,你怎麼還在這裏?”

  說話的是袖喬——小黎在孤兒院裏最好的朋友,她們同是十歲,在學校裏念同個年級,小黎常幫她寫功課,而袖喬常替小黎出頭,她們是患難與共的好朋友。

  停下腳步,微微喘息,她撫撫起伏胸口,繼續說話:“小黎,快去換上你最好的衣服,客人想領養十到十二歲的女生,艾艾和雨芬都換好衣服站在院長辦公室前面,你也快一點。”

  小黎搖頭,推推袖喬,要她自己去前面。

  “你擔心客人不挑你嗎?說不定他們富有同情心,不在乎你不說話,硬要你當他們的女兒。”袖喬遊說她。

  小黎仍是搖頭,她聰明實際,敏感而纖細,她不主動去找釘子,不讓自己有機會鮮血淋漓。

  “去啦去啦,你很漂亮的,說不定那對夫妻害怕吵鬧,不喜歡愛說話的小孩子。”她拉拉小黎,硬要拖她到院長室前面。

  小黎合掌拜託,無奈。

  “就當陪我,不要這麼小氣嘛!”袖喬勇敢大膽,個性堅持固執,唯獨沒辦法勉強小黎做事。

  小黎搖頭,拿起畫筆,繼續畫圖。

  “算了算了,我自己去,要是我被人家挑走,變成有錢人家的千金,我連再見都不跟你說。”袖喬賭氣,別過頭,不理她。

  她拉拉袖喬,陪著笑臉,手指壓在額邊,向袖喬說抱歉。

  “每次都來這招,不要愛你了啦!”嘟著嘴,她起身,向小黎扮個鬼臉,跑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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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顏大哥,你覺得我們領養哪個女孩好?”

  宇文太太把資料冊遞到顏鴻獻面前,這個領養計畫,顏家夫妻從頭到尾參與,對宇文夫妻而言,他們在選女兒;對顏家來說,他們是挑媳婦,務必大家都滿意才行。

  “還是聽聽晁寧的想法,將來這女孩要當晁甯的新娘。”

  宇文康把資料卡從資料冊裏取下,在桌上排開。

  晁寧不說話,對於這種無聊計畫,他一點興趣都沒有,他是被逼迫出席的,要是能夠,他肯定轉身走掉。

  然視線掃過資料卡,長髮女孩的容顏落進他瞳仁裏,她非常漂亮,五官是精緻的雕塑品,但吸引他的不是女孩的美麗,而是兩道皺折眉形,他在她眼睛裏找不到焦點,空茫的眼神中帶著消沉。

  “你喜歡她?”宇文太太順著晁寧的目光拿起資料卡。“程黎?嗯,她的確很漂亮,才進聖心孤兒院不久。院長,我們可以見見她嗎?”

  “你們想領養小黎?”

  修女接過她手中卡片,徐徐說道:“小黎的父母親在一場火災中雙雙去世,從那之後,她再沒開口講話。醫生說是心因性毛病,要從精神科著手作治療,這段期間,醫生不斷為她作心理輔導,效果始終不佳,她安靜、不和院童玩耍、成熟得像個小大人,如果領養她,溝通是你們要努力的大目標。”

  “這樣的孩子好帶嗎?我們都忙……”宇文康看看妻子。

  “是啊!我們沒有太多時間照顧小孩,也沒有足夠經驗。晁寧,是不是……”

  “隨便你們。”他酷酷地丟下一句話,走出院長辦公室。

  他對領養不感興趣,一如他對接手宇文叔叔和父親的事業不感興趣。

  經過教室、寢室,他挑人少的地方走,幾個拐彎,他走到孤兒院後方,那裏有個小女孩正在畫圖,筆法粗糙,但專注的表情教人欣賞。

  晁寧在她身邊坐下,五分鐘,她沒察覺他的存在,但他認出她了——那個愁眉苦臉的小女生。

  “鳥不是這樣畫的。”

  晁寧在她發呆間抽走蠟筆,蠟筆很舊了,小小的、短短的,全聚集在一個紙盒裏。

  拿過蠟筆,他在她的紙上添加幾筆,簡簡單單的幾筆,她的小鳥變得生動活潑,她的油菜花田吹過春風、生氣盎然。

  帶著崇拜眼神,她看著他變魔術般的右手。

  “有陽光就有影子,有見光面就有背光面,它們的顏色不會一模一樣。”他喜歡她的崇拜、喜歡她虔誠崇敬的表情。

  他不是多話男孩,但他一面畫畫,一面對她講解,細心仔細,張張合合的嘴巴不見休息。小黎沒說話,但她的眼神鼓勵他,一句一句接下去。

  “你的蠟筆少了很多顏色。”晁寧說。

  並非取笑,是單純地陳述事實,但她還是受傷了,低低眉,她曉得自己的貧瘠可憐。

  別過頭,她不說話,淡淡眼神落在油菜花田裏相互追逐的小男孩們身上,在他們身上,她看見童年——一種她未曾擁有過的東西。

  他沒發覺她受傷,仍然沉醉於圖畫間,他把童年畫在紙上,而她把童年畫在心間,假設那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。

  “等我回臺北,寄一盒顏料給你,你要好好練習,不管畫出來的東西是醜是美麗,要記住,畫畫本身就是幸福的事情。”

  她同意他的話,畫畫總帶給她幸福,想要玩具時,圖畫給她;想要和樂家庭時,圖畫給她,她的幸福全在想像裏、在畫紙間呈現。

  “有沒有聽過一個叫作蒙馬特的地方?”他突然問她。

  程黎搖頭,她認識的世界很小,眼前的油菜花田是最美麗的一塊。

  “蒙馬特又稱作畫家村,聚集從各地來的藝術家,未成名的、想成名的,他們在一把把小圓傘下替人們作畫,懷抱著對繪畫的崇高理想。

  知道嗎?往往是未成名的畫家才對藝術懷抱理想,等到功成名就時,名氣利益成了嗎啡,吸引著藝術家創作人們喜歡的東西,理想逐漸變成空話。”

  理想對於十歲的小黎來說太難懂,但她喜歡聽大哥哥說話,喜歡看他談起理想時,臉上閃爍的光輝。

  暖暖春陽曬在身上,遠處孩童的嬉戲聲不曾間斷,金黃色的油菜花在他們眼瞳間閃耀,兩人並肩,陌生已遠。

  “小黎、小黎,我有新爸爸、新媽媽了。”人未至,袖喬的聲音先到。

  小黎回頭,轉向袖喬的方向。

  晁寧好奇,他想知道宇文叔叔、嬸嬸挑了個什麼樣的女生,沒看清楚,袖喬已經投進小黎懷抱,她的個子比小黎嬌小,頭埋在小黎頸窩處。

  小黎拍拍她的背,袖喬值得更多疼愛。

  “你看吧,不陪我,以後你想陪也沒機會了。”袖喬噘起嘴,揉掉眼淚,還在為剛才的事不滿。

  小黎用力抱住袖喬,兩個女孩的傷心在分別之際。

  “我乖、我聽話、我一定努力念書,當個有用的人。”看著小黎的手語,袖喬句句回答,這段日子,兩人形影不離,溝通早無障礙。

  轉頭,小黎對著晁寧,她沒見過他,但猜得出他是“客人”。合起雙掌,她望著他。

  晁寧看不懂,袖喬替他翻譯:“小黎要你照顧我,安啦!我才不用人家照顧,你才要人照顧呢!要是死阿泰敢再欺負你,你就寫信給我,我馬上回來把他扁個半死。”

  和袖喬在一起,更突顯出小黎的安靜。

  晁寧扯扯笑意,點頭,算是答應了小黎的要求,拉起袖喬,既然挑好人選,他想他們馬上要回臺北,不說再見,小黎的影像在他腦中清晰。

  看著他們離去背影,小黎歎氣,吞下莫名惆悵,低頭收拾地上畫具,手碰上畫冊時,滿紙金黃亮了她的心,抱住圖畫兒,今天有她最珍視的回憶。

  半個月後,小黎收到一大箱畫具,從畫架、畫板、畫紙到水彩、色筆、蠟筆,各色顏料樣樣俱全。

第一章


  高聳的辦公大樓內傳出咆哮聲,循聲音找去,總裁辦公室裏,兩個男子對峙不下。

  這是父子間的習慣性爭執,他們永遠意見不合、永遠無法溝通,晁寧不明白,為什麼父親有權決定他的生命?而做父親的更不明白,兒子為什麼處心積慮,卯足勁,就為了辜負他的期待?

  “這件事,袖喬也同意,總之你乖乖給我等著當新郎倌,等婚禮過後,乖乖把兩家企業整合在一起。”父親下了最後通牒。

  “同意的人不是我,這個婚禮,與我無關。”晁寧斬釘截鐵。

  他不會乖乖等著當新郎倌,更不要負起什麼鬼責任,多年壓抑,夠了!他再也不要按照別人的目標走。

  “兒子,不要為反對而反對,從小到大,你和袖喬相處得很好。”媽媽開口勸說。

  晁甯是兩家人的共同期待,他的優秀讓長輩們看好,相信他有能力將長輩的心血延續並發揚光大,哪里想得到,臨門之際,他反彈起他們所有計畫。

  “相處得好的兩人就該結婚?”晁寧輕嗤一聲,別過臉。

  “講講道理,當年我們為了你領養袖喬,而事實證明,她的確是個好女孩,她體貼你、尊敬你,把你當成偶像看待,她衷心期盼這個婚禮,現在你臨時反悔,要大家怎麼辦?”

  “領養袖喬從不是我的主意,她是你們的計畫。”

  這個婚禮,他很早就知道,但從沒當過一回事,父親勉強了自己的興趣,為義務責任,他認了,但勉強他的愛情?想都別想!

  “這種說法,對袖喬不公平。”母親拉拉兒子,這些年她和袖喬建立起良好感情,與其說她們是婆媳,不如說是母女更適宜。

  “你們的計畫對我就公平?如果有選擇權利,我不會選擇當今天的自己。”

  “說來說去,你還是生氣我逼你放棄美術系!?”顏鴻獻問。

  兒子的叛逆是從他扔掉一屋子畫具開始,在逼他選擇商業科系時達到最高峰,他們一次次爭執、父親一次次獲得勝利,因兒子身上流著他的血液,遺傳了他超乎常人的責任感,所以顏鴻獻相信,這個回合,他終會贏。

  等兒子接手兩家公司,他們再不會吵架,若干年過去,兒子成了父親,成熟懂事,他將會瞭解自己的一片苦心。

  “你逼我做的事還少了?”他譏諷。

  “我逼你做的每件事,都是為你好。”

  “這種話我聽太多次。”冷哼一聲,老調。

  “什麼時候你才能瞭解我的苦心?要是當年我和你一樣固執,我現在只不過是個窮畫家,哪里供得起你和你母親的優渥生活!?”

  “是啊!看看你那些老同學,不是窮畫家,就是辛苦的教書匠,辛苦了大半輩子,沒名沒利,白白世間走一遭。父親,不是每個人都把名利當成人生的追求目標。”

  反唇辯駁,他的快樂來自畫畫、來自無拘束的生活,但他的生命早早被鋪陳好,說難聽些,他不是顏晁寧、不是獨立個體,只是顏鴻獻的生命延續。

  “你行、你厲害,你不要名利,請問你,你要什麼?”

  “我要快樂。”

  “沒有錢哪里來的快樂?你去問問路邊遊民快不快樂,你去問問那些失業想燒炭自殺的人們快不快樂,他們會回答你,只有錢才會帶給人類快樂!”父親聲嘶力竭。

  “曾經你選擇畫畫為終生職業,不就是因為它能帶給你快樂?什麼原因讓你再也享受不了單純快樂,只能感受紙醉金迷,用金錢堆疊出來的快樂?”

  晁甯的話問進父親心底,問得他無言以對。

  “晁寧,別這樣對你父親說話,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們好,要不是你父親放棄興趣,追逐你不屑的名利,我們怎麼可能過著人人羡慕的生活!?要不是……”

  “夠了,這些話我聽過太多次,你們不需要一而再、再而三重複,只是,父親大人,你怎肯定,假設你真變成一個窮畫家,守在你身邊的我們不會覺得幸福?”年輕本氣盛,何況他的話字字是道理。

  “窮困不會讓人覺得幸福,別忘記,你的紙和畫具都要用金錢去交換。”顏鴻獻暴吼。

  “好了,別談論這麼嚴肅的話題,如果你真不想結婚,我和袖喬父母親再談談,把婚禮延期半年好不?也許先訂婚……對了!等你從美國出差回來,我們再商談訂婚事宜,你覺得怎樣?”

  母親退一步,她不想把兒子逼緊。

  “隨你,反正那是你們的‘計畫’。”

  說得絕然,背過身,他無配合意願,雖然他不討厭袖喬,甚至把她當親妹妹般疼愛,但那絕不是愛情,他確定。袖喬值得一個愛她的男人,而他,不是這個男人。

  “婚姻大事關係你的一輩子,你不該用這種態度看待。”母親試著和他說理。

  “關係我的一輩子?不是吧,這場婚姻關係你們和宇文叔叔的感情、關係你們對事業的計畫,也關係你們的下半輩子。這個婚姻和誰都有關係,就是不關我的事。”

  不等父母親反應,倨傲的晁寧轉身,走出父親辦公室。

  這個晚上,他整夜無眠。站在落地窗前,看著收拾一半的行李,他下定決心,要為自己活一次。

  第二天,上飛機之前,他親自到銀行領走一大筆現金,在香港等待轉機時,他換了機票,直飛歐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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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年,小黎二十歲。

  她是護士,雖不說話,但負責認真,對待病人如同親人般悉心照顧,她是醫院裏最受病人和醫生歡迎的護士小姐。

  工作兩年,她將存下的每分錢領出來,買了張機票飛往巴黎,那裏有她的目標地——畫家村,蒙馬特。

  是的,二十歲的她決定實現夢想,於是她千里迢迢,來到這裏。

  走上斜坡階梯,一群拿著彩色細繩的黑種男子招攬客人,他們的目標是小孩子,他們會說簡單的中文,例如“兩塊錢”或者“只要一下子”,對於未來,他們也有著夢想!

  走酸了腿,程黎在白教堂臺階前歇歇腳。

  她小心翼翼從包包裏拿出一張畫紙,那是一個大哥哥為她改的圖畫,裏面有嬉鬧的小人兒、有滿地耀眼的油菜花。

  曾經,她的世界只存在灰白色,是他寄來的一大箱顏料替她的人生增加色彩。她沒有天分,畫畫純粹抒發心情,這些年,她腦中不斷播映的畫面,是大哥哥專注畫畫的神情,他的眼睛、他的態度、他自信又驕傲的口氣。

  這些畫面促使了她的巴黎行,她想認識他口裏的畫家村,想看看未成名的、想成名的畫家們。

  歇過腿,喝兩口水,她提起精神,走入教堂後面的畫家村。

  街兩旁,商店林立,賣畫、賣紀念品,川流的觀光客在店鋪間尋找想要的寶藏,程黎沒在裏面多作流連,尋著手上地圖,她很快地找到畫家們聚集的地點。

  幾個太陽傘架起,一張畫板、滿地畫具,畫家們為觀光客作畫,程黎找到她想要的專注表情。

  一枝畫筆,滿紙自信,畫家的筆是他們的生命,在紙上,他們揮灑著觀光客的期盼,也揮灑出自己的心情。多麼美好的職業呵!程黎羡慕他們。

  她慢慢走著,一面觀察畫家背後滿滿掛起的作品,一面欣賞他們臉上的自信滿足,不愛笑的程黎露出笑意。

  “可以幫你畫圖嗎?”簡單的法語傳來,在程黎理解的範圍內。

  她回頭,輕輕對背後的白種男子搖頭。

  “免費!”他補上一句。

  程黎還是搖頭。

  “我的技巧不錯,在這裏,你可以四處打聽,我是數一數二的,許多人想求我作畫,我不是個個都願意為他們提筆,而且我……”

  他拉住她的手臂,說了一大串,可是,除了幾個背過的單字外,程黎串不起他的意思。

  笑意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,是微皺的柳眉,她想掙脫對方的手,可他的力氣比想像中大。

  她有些些後悔,醫院裏的同事們曾提議她跟團,免得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地,碰到處理不來的問題。眼前這樁,她不確定是否能妥善處理,但心焦是真的。微張嘴,她但願自己能把情況說明白。

  “小姐的態度還不夠明顯?”

  流利的法語從東方男子口中吐出,他拍拍白種男人肩膀,嚴肅的五官是倔傲的。他並不想插手此事,但女孩臉上的無助牽動了他的心。

  “她大概是中國人,你跟她說說,說我是這裏小有名氣的畫者,我很想畫她,如果不會嚇著她的話,我很樂意和她成為朋友。”

  不放棄,他被程黎的神秘氣質深深吸引,拉住顏晁寧,要他幫忙勸說。

  “東方女人對西方男子有強烈恐懼,你不要想太多。”他推推對方,把他推回座位上。

  轉頭,他告訴程黎:“麥克有點瘋瘋癲癲的,不過他的繪畫技巧不錯,如果你打算畫人物肖像,他是不錯的選擇。”

  程黎點頭,對他致謝。

  事情應到此為止,正常的他應該回到位置上面,繼續工作,但他出現幾分不正常,所以他接下話:“你跟團來觀光?”

  她搖頭。

  “自助旅行?”

  程黎低頭,從口袋裏面掏出常備紙筆,在上面寫下一行法文——

  “是的,不過,我沒打算畫肖像。”

  “你懂法文?”

  看她一眼。她用筆和他交談?所以她不能開口說話?晁寧為了她的不能言語惋惜。

  “不多,為了來法國,我做了一些功課。”

  當她知道蒙馬特在法國,她開始自習法文,用最克難的方式。

  “你是日本人,還是韓國人?”看過娟秀字跡,他抬頭問。

  “我來自臺灣。”

  “我也是。”他鄉遇故知,顏晁甯展露笑容。

  “你在這裏工作多久?”她看看他的畫筆和滿手油彩,問。

  “一年,我本以為自己會成為偉大的畫家。”

  他自嘲,當年雄心萬丈,以為自己是最有天分的畫者,沒想到,到了這裏,和他一樣的人才比比皆是。

  “你是嗎?”她把紙遞到他面前。

  “不是。”他搖頭,走回自己攤位。

  程黎跟隨他腳步,到他攤位邊站立。

  “可是你很快樂,不是?”

  一句話,她問進他心底。他快樂嗎?是的,在某個層面上,但他的責任感掩蓋這層快樂,他無法忘懷自己的任性、無法將父母的失望拋諸腦後,事實上,他的罪惡感比快樂更氾濫。

  不對她的話做出感想,他挪出一把椅子擺到自己身邊,示意她坐下。

  程黎坐下,看著紙上生動素描,那是一個老太太的畫像,慈祥笑容栩栩如生。

  “她是我的房東,這個月我繳不出房租,她讓我用圖畫做抵押。”

  “她是個好人。”

  “嗯,她的確是個好人。”晁寧同意,對這個亦師亦友的房東,他有無數感激。“從這裏,你可以看出窮畫家的悲哀。”他想起父親的話,苦笑。

  父親料准了,料准畫家養不活一家人,畫家撐不起一份正常生活。

  “曾經有人告訴過我,蒙馬特又稱作畫家村,聚集從各地來的藝術家,未成名的、想成名的,他們在一把把小圓傘下替人們作畫,懷抱著對繪畫的崇高理想。他說,往往是未成名的畫家才對藝術懷抱理想,等到功成名就,名氣利益成了嗎啡,吸引著藝術家創作人們喜歡的東西,理想逐漸變成空話。”

  “畫家的理想?”他曾經有過,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。不回答,他持續手邊工作。

  程黎低頭,把新寫下的一行字遞到他面前——

  “他要我記得,不管畫出來的東西是醜是美麗,畫畫本身就是幸福的事情。”偏頭,她企圖從他眼裏尋找幸福感。

  他回眸看她,歎一口氣。“你說的是理想、是理論,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存在。”

  “不會的,他告訴我,有陽光就有影子,有見光面就有背光面,也許眼前你在背光面,哪一天你找到見光面,會發現生命有趣的地方,多到你無法想像。”

  “看來‘他’對你說過不少話。”挑挑眉,一絲不自覺的挑釁出口。

  “他對我說的話很少,但每句我都記得。”

  “他對你很重要?”

  “嗯,在遇見他之前,我的生命只有灰色,是他送給我許多顏色。”

  “從此以後你不同了?”他的言語中居然含了幾分醋意!?低頭莞爾,晁寧取笑自己。

  “對,他給的顏色教會我認識幸福。”微笑,風自她發梢吹過,她的金黃花田、她的夏日午後,一個大哥哥向她的生命揮舞魔棒。

  落入回憶裏,淺淺笑意噙在嘴角縫隙,閒逸情致浮在她臉龐,側眼,晁寧看得癡了,換過畫紙,他抓起筆,迅速在紙上勾勒她的幸福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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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回神,程黎在畫紙上看見自己,不過寥寥數筆,他勾勒出她的神韻。

  清靈雙眼、小巧紅唇,淡然的眼光裏有著淺淺哀愁,那哀愁是與生俱來的,即使是微笑時候,憂愁仍存。

  程黎沒阻止他,細細看著自己在他筆下成形,他專心、她認真,就像那天午後,金黃陽光、金黃花田,金黃的春天裏有她金黃色的回憶。

  當他停下筆,換程黎提筆。“你把我畫得太好。”

  搖頭,他不認為自己畫得好。“我畫不出你眼裏的憂鬱。”

  “你看錯了,我眼裏有快意,沒有憂鬱。”她否認他的說法,過去一個半鐘頭裏,她滿心滿眼全是愉悅欣喜。

  “假設你承認我是畫家,就必須連帶承認,我有一雙敏銳眼睛,我的觀察入微,很少出錯。”

  他的食指欺上她的眼睛,她一瞬不瞬沒回避。

  “你的眼睛是淡褐色的。”他說。

  程黎沒反對。

  “你的眼眶下麵有淡淡的黑眼圈,昨天沒睡好嗎?”

  搖頭輕笑,在飛機上,很少人能睡好覺。

  “你的五官讓我感覺熟悉,仿佛我曾經見過你。”

  許多人說他冷酷,說他不講話時的表情讓人害怕,但他樂意說話,在面對她時。

  “我也覺得你面熟,我們見過嗎?在臺灣的時候?”

  不是人人都讀得懂手語,所以她練就一身寫字好本領,寫得又快又清晰。

  “我想沒有,如果有,我會記得你。”他篤定。

  法國夏天,太陽九點才漸漸下山,晁寧看看手錶,將近六點,他收拾畫具,將程黎的畫像交給她,第一份工作結束,接下來是另一個工作時段。

  “我該付多少錢給你?”

  她拉拉晁寧袖子,把筆記簿放在他視線前面。

  “不用,是我自己想畫的。”挾起畫具,越過人群,他迅速往白教堂方向走。

  她是該收下畫紙,點頭一聲謝,結束這個觀光景點,但是……她不想,不想結束這個短暫交集,任性也好、衝動也行,程黎隨著自己的心意,小跑步跟在他身後。

  觀光客讓一部部的遊覽車接走了,追人變得容易。她在下階梯時追上他,拉住他的衣角,迫得他回頭。

  送給他一張燦爛笑顏,她的手緊拉住他的不放。

  “你想做什麼?”他皺眉,對他而言,和女孩子的交集,這樣已算太多。

  她做了個吃飯的手勢。

  “要請我吃飯?”他問。

  “好嗎?”她抓起他的手掌,在上面寫字。

  她的手指纖細皙白,幾個輕撫,撫出他莫名悸動,隱隱地,心在胸膛鼓噪,他想抓住她的手,攤平,細看她的手心裏藏了什麼魔法。

  深吸氣,他克制自己,問她:“你住哪個飯店?”

  “還沒確定,不過,我的旅遊手冊上有一些便宜旅館。”

  她抽出包包裏的旅遊手冊,來之前,她背過書,哪條街、哪條路,哪里有便宜旅館,她一清二楚。

  “你沒有訂飯店就一個人跑到法國?”

  程黎點頭,她不害怕的,從小到大,她的人生計畫少得可憐,身為孤兒,沒有父母親人為她的將來做規畫,她習慣且戰且走,學法文、背街道圖,是她為法國行做的唯一準備。

  “你真大膽!”晁寧皺眉。

  她和當年的自己相像,沒周詳準備,提起行李、買下機票便往歐洲行,下了飛機,對未來茫無頭緒,接下來的摸索,連他這個大男人都覺得辛苦,何況是一個連話都不能說清楚的女人。

  程黎聳聳肩,承認自己大膽,醫院裏的同事都念她,臨行,還有人鼓吹她放棄計畫,跟團旅行以保安全。

  她一意孤行,請了假、領出全數積蓄,用一個“窮和尚富和尚”的故事,鼓勵起自己不顧一切,她來了,在她的夢想國度裏,展開旅遊的第一天。

  “你打算待多久?”他問。

  “十幾二十天,錢花完就回去。”她飛快在紙上寫字。

  她打算用最省錢的方法,讓自己在法國多作停留。

  “除了這裏,你還有其他的目的地?”

  “蒙馬特是我唯一想駐足的地方。”

  “你打算把十幾天都耗在這裏?”

  程黎點頭。

  “在這裏,你有朋友嗎?”

  她點點頭,比出食指,指指晁寧。

  “你對陌生人和朋友的分野在哪里?”他反問。

  偏偏頭,她想了一下,在紙上寫下兩個字——信任。

  “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

  “我信任的人,即使只是一面之緣,我拿他當朋友看待;無法信任的人,即便天天相處,我堅持他是陌生人。”

  “你用什麼條件來決定你的信任度?”

  和她“聊天”,晁寧聊出興趣。這種女人太特殊,特殊得他不想拂袖離去。

  “第六感。”她“說”得理所當然。

  “還真符合科學精神。”他嗤笑。

  “第六感一直是我最忠實的好朋友。”

  “除了第六感,你還有什麼好朋友?直覺?想像?還是作夢?”

  “取笑一個不擅長辯論的女人,你有失厚道。”

  她的自嘲引發他的大笑,撫著肚子,他彎腰笑不停。

  “好吧,為了我的有失厚道,我向你賠罪,我有一個沙發,如果願意的話,你可以睡在沙發上面。”

  他的提議同時嚇著兩個人。

  他懷疑自己的動機,卻無法反對這個提議,小小聲音在心底低語,他要留住這個女人,別教兩人錯身而過。

  碰到這種邀約,你怎麼處理?聰明女性懂得防人,敏感女生會婉言拒絕,程黎既聰明又敏感,她不可能不懂這些,可是,她點頭同意了。

  為什麼?他的眼神容易說服人?他的態度誠懇得讓人難以拒絕?都沒有,但她信任他,出自直覺。

  “我很樂意睡在你的沙發,希望它夠大。”

  “以你的身材而言,它足夠你翻身。好了,你的行李呢?”

  他迅速將自己的行為解釋為同情,當年他來到這裏,若不是房東太太對他伸出手,他早已妥協,乖乖回去當他的總裁大人,所以眼前他的行為,屬於高尚聖潔。

  她指指自己背上那只收納兩件襯衫牛仔褲,和簡單盥洗用具的包包。

  “你就這樣子來到法國?”無法置信,至少當年,他還有一件大行李。

  點點頭,在物資充足的世界裏,她過慣簡約生活,就是在臺灣,她的房間也簡單得可以。

  “不行嗎?我以為準備得夠充分了。”她眉開眼笑。

  “算了,我們先回去。”說著,他轉身往前行。

  他的腳很長,大大的步伐一跨,她得小跑步才追得上,所以她專心勤奮,緊緊跟隨他的背影。

  他很高,走在不高的法國人群中,他高出半個頭。她一直想不透的熟悉感,在他詢問她的旅館時,程黎想清楚了,他有雙和“大哥哥”一模一樣的眼神,尤其在作畫時。

  世間有無數種職業,有人喜歡自己的工作,有人不喜歡,不管喜歡與否,多數的人以努力來換得三餐溫飽,少數人將靈魂用在工作上。畫家是這樣的工作,他們賣技巧換得生存,再將生命投注於繪畫之中。

  對於這樣的人,不管成功或失敗,都該給予喝采,可惜,聽得到掌聲的藝術家太少,多數的藝術家總是默默地燃燒生命,做他們認為對的事情。

  在他身後跟著,程黎有點累了。

  然而越跟他,不安的心越見沉穩,眼睛看他、鼻子聞他,不說話的嘴巴喃喃地扯出別人聽不到的話語。

  這是安心,瘋狂地對一個陌生男人的安心,她的下意識、直覺、第六感……所有的“好朋友”都跳出來,為她不合理的安心作支持。

  程黎笑開,笑容在他身後擴大,她從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,但在他寬寬的背後,她居然看見未來。

第二章


  繞進小巷子,高高的石牆是法國典型建築物,巷中的房子不高,只有三四層樓,房子很舊了,但每個房間都有一個陽臺,許多住戶在陽臺上面種花花綠綠的鮮豔花卉。

  “到了。”停下腳步,他回頭對程黎說。

  她跟他走進屋內,房子很大,有些陰暗,窗戶透進來幾方陽光,照著坐在搖椅上的老太太身上。

  看見晁寧進門,她堆起一臉笑容說:“回來了,今天生意好不好?”

  “還不錯,先付你一個星期房租,另外,這幅畫免費贈送。”他把畫送到老太太眼前。

  推推金邊眼鏡,湊近仔細看,她滿意極了。“你畫得真好,明天我拿去裱框,我相信總有一天,你會成功。”

  “多謝讚美!”每每面對房東,總讓他輕鬆愜意,她是個體貼懂人且風趣的老太太。

  “咦?你帶朋友回來?”在晁寧身後,她看見嬌小的身影。

  “嗯,她是我臺灣的朋友,到法國玩,想在我這裏住幾天。”不想長篇大論解釋為什麼帶陌生人回家,他用最簡單的話帶過。

  程黎朝老太太微笑點頭。

  老太太拄起拐杖,走近看程黎。“你們臺灣的女生都這麼漂亮?有吃什麼東西保養嗎?”

  “有啊!她們習慣吃仙丹。”晁寧笑說。

  “若不是我老得走不動,我一定要飛到臺灣,吃吃你們的仙丹。”

  她笑開,眼角處出現密密麻麻的魚尾紋,深烙的紋路讓她看起來更加和藹,卸下心防,程黎伸出手和她交握。

  “聽到沒,下回到法國不可以空手來,要帶兩盒仙丹。”他轉身對程黎說。

  她點頭,笑著應和。中國女人的仙丹是什麼?加味逍遙散還是六味地黃丸,這些她恐怕要花點時間研究。

  “小女生,我告訴你,他的畫棒極了,我的房子租過許多畫家,其中,我最看好他。”豎起大拇指,她對晁寧比比。

  “你對每個房客都這麼說。”攀上老太太肩膀,他一派輕鬆。

  “除了你之外,可沒人敢欠我房租,要不是看上你的才華,相信你的未來無限光明,你以為我那麼笨?”

  “謝啦!不能再陪你說話,我趕時間,我先把她帶上去。”向老太太揮揮手,他拉起程黎走向樓梯,一面走,他一面回頭對程黎說:“房東太太人緣很好,經常不在家,能碰上她,算你運氣不錯。”

  她的運氣當然不錯,否則怎會在來到法國的首日碰到同鄉人?怎會在他眼神裏找到曾經熟悉?更怎會打入他的生活,成為他未來的一部分?

  打開房間,他迅速將畫具放下,轉身對程黎說:“等一下我要到PUB打工,你可以在這裏休息。”

  程黎直覺比出幾個手勢後,才想起他看不懂手語,立刻拿起紙筆在上面寫字。

  “我不能跟你去嗎?”她不想和他分離;

  分離!?多奇怪的字眼,他們不過是認識半天的陌生人,她怎能感覺自己已經和他熟悉?

  搖頭,她努力搖去自己的唐突。

  “不行,你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時差調整過來,否則未來幾天會昏昏沉沉。想觀光?身體將是你最大的敵人。”他拒絕。

  他是對的,一整天下來,腦袋的窒息感加烈,雖然心底有無數雀躍,腳步卻免不了疲憊。

  點頭,她同意他,拿下包包,卻發現沒地方可擺。  

  四下打量,他租的是一個十坪大小的房間,除了一張雙人床、一個舊沙發、簡陋的衣櫃和迷你廚房外,還有一組小小書桌,所有空位都讓畫具佔據了,想走路也得另辟空間。  

  “冰箱裏有些食物,肚子餓的話不要客氣,浴室在門後面,記得馬桶和蓮蓬頭不能同時用。”他一面說話,一面把堆在沙發的厚重書本,疊到書桌上。

  他看著她臉上的疑問,回答道:“是管線問題,你用沖水馬桶,冷水會立刻做補充,蓮蓬頭裏的冷水全拿去補充馬桶,流出來的熱水會燙熟人皮。”

  懂了。點點頭,她看他跑出房間,關上門,三秒鐘後,房門被打開,他又出現。“這裏的自來水可以生飲,口渴的話,到浴室接水。”

  來不及等程黎回應,他快遲到了,沖出房門,他悶悶自問:“那麼擔心她做什麼?不過是一個借住幾天的同鄉人。”

  晁寧走了。程黎環視房間,真亂!

  偷偷吐舌,卷起袖子,就從……那張亂得不像話的床鋪開始吧!

  抹布、水桶加掃把,她用最簡單的工具把房間弄乾淨,東西歸類好、灰塵除盡,房間陡然增加好幾坪,暢行無阻,視線所及處,煥然一新。她絕對是個效率極高的精明管家。

  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成績,她拿來換洗衣物,走進浴室,不多久,浴室裏響起刷刷聲,半個小時後,晁寧將有一問嶄新浴室。

  她只帶了洗臉的小毛巾,長長的濕發沒東西可包,不過她向來隨遇而安,梳攏了頭髮,她趴在沙發上。

  真是累了!伸個懶腰,半眯眼,她沒有立即進入夢鄉,腦袋裏想的全是那個好心男人。

  他是有才氣的,不管他未來是否成為梵穀或張大千,他都是有才氣的男人。

  碰見他,是她的運氣,在兩幹三百萬人口的臺灣裏,她沒見過他,卻沒想到飛行幾萬公里,他們迢迢千里,在異鄉相識,誰說人與人之間沒有緣分、沒有心有靈犀?

  她睡著,夢境裏全是他,他作畫的專注、他說話的溫儒、他對房東的親切…… 

  在夢境間,他和十年前的小男生重疊,成為同一個人,他拿著蠟筆在她的圖畫裏添加陰影,說:“有陽光就有影子,有見光面就有背光面……”

  她的人生因為他,從背光處走向陽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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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是他的房間!?

  晁寧在門口怔愣半分鐘,最後他認出沙發上的小女人,那是他同情心氾濫的結果。

  這算不算女人的魔術?他從沒想過一個僅供休憩的房間,經由一雙巧手,能出現家的感覺。  

  是的,家……他想家,想生活在親人之間,只是,他的夢想和家的信念相互違背,年輕的他選擇夢想,然午夜夢回,異鄉遊子思念無限。

  打開冰箱,東一瓶西一瓶的啤酒讓她排了隊,前年的乳酪失蹤,過期的臘腸離去,食物量大幅減少。

  拿瓶啤酒,晁寧走到陽臺邊,雜草叢生的盆栽出現新生機,瘦弱的花朵因滋潤而再度抬頭挺胸,他幾乎快忘記它們的顏色。

  洗過澡,他在床邊躺下,手支後腦勺。

  照理,累了一天,他該儘快睡覺,但不肯休憩的雙眼,從自己腳板看到沙發上的女孩。

  她睡得不安穩,翻來覆去,細眉皺緊。

  作惡夢?對異國的不安全感?晁南想起自己初來乍到時,無法成眠的夜裏。

  是同理心,帶著一點點同情,他起身抽過毛毯,走至她身邊,他發現她穿著襯衫入睡,長髮未幹。

  七月的法國日夜溫差仍大,一不仔細容易犯感冒,他拿來大毛巾和吹風機,考慮該怎麼下手,才不至於把她吵醒。

  他的考慮不長,淺眠的程黎醒來,揉揉惺忪睡眼,對他發笑。

  把毛巾和吹風機遞給她,拋下一句:“把頭髮弄幹,沒有保險,在這裏看醫生很麻煩。”  

  她從袋子裏拿出一瓶成藥放在沙發,然後寫字。“我是護士。”

  “做護士就有生病權利?”

  她不同他爭辯,拿起吹風機,三兩下把頭髮弄幹。“你餓不餓?”

  “你餓了?”

  “有一點。”  

  聽過她的回答,晁寧起身,從櫃子裏找到兩包泡面,倒進碗裏,從水龍頭接些生水,然後塞進微波爐,短短三分鐘,泡面煮成。

  這是她第一次見人用這種方式煮泡面。  

  他把書桌搬到床邊,再將熱騰騰的泡面放在桌上,她坐床、他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,面對面,吃泡面。

  拿起叉子吃兩口,她在紙上寫下不禮貌問題——

  “在這裏,生活很困難嗎?”

  他認真想她的問題。

  “不難,但如果你堅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,很困難。”

  “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

  “只要有一技之長,找個賺錢工作不難,但如果堅持做自己喜歡的工作、堅持自己的理想,那麼,辛苦跑不掉。”晁寧加深解釋。

  這些話他從未和任何人討論過,卻在這樣的夜晚,對一個稱不上熟稔的女人說起。

  “畫家是件辛苦卻不討好的工作,對不?”她問。

  悲憐的瞳眸裏,寫著她特有的淡淡哀愁。

  “對。我們經常在‘想要’與‘必須要’之間掙扎,我們希望每分每秒都用來畫自己想創作的東西,但為求生活,你必須畫別人喜歡的、容易賣出的畫作。”

  “是不是,失去觀眾,藝術便不算藝術?”

  “很可悲的說法,但我不得不承認,你的話中有一部分是對的,藝術的價值常取決於多數人的主觀看法。”

  “所以,我的作法是正確的,我不把畫畫當工作,純粹拿來當娛樂,那麼我的作品價值由我自訂,我說它是藝術它就是藝術,不必考慮任何人的眼光。”

  她的話牽動他的心,是啊!當作品的價值取決於自己、當他決定自己的藝術是藝術、當他不用為了生計鼓吹別人認同他的東西……繪畫在他生命中,會不會更形重要?

  “你喜歡畫圖?”

  “嗯,沒有名師指導,我的圖畫只是小兒科作品,但我在畫畫的過程很快樂,快樂得可以忘記生活周遭所有的不愉快。”

  “你的生活中有很多不愉快?”

  “誰沒有,何況是我?”

  苦笑,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,這句話不曉得是誰創造出來?居然能把人生形容得這般貼切。

  “何況是你?什麼意思?”  

  放下叉子,她的話讓面在他喉間哽住。她不受歡迎嗎?說不上來的心憐浮上,對他而言,那是種近乎陌生的情緒。

  “我無法說話,很多事情、想法,若是沒有足夠耐心,別人很難懂得我的真確意思。”她想簡單帶過。

  “所以你在團體中並不順利?”他想知道更多。

  “我只求別挑起事情,和平是我對人際關係的最大要求,別說這個,我們談談別的話題好嗎。”

  “好吧!為什麼千里迢迢飛到法國?這裏有你想見的人嗎?”他興起新話題。

  “沒有。”  

  “多數的女人到法國旅遊,想看的是香榭裏居的名牌衣服和包包、是凡爾賽宮、是巴黎鐵塔和羅浮宮,很少人會把蒙馬特當成首要目的。”

  “小時候我很貧瘠,十二色蠟筆被我用到剩短短一小截還捨不得丟掉,我常在垃圾桶撿拾同學不要的彩筆,把它們當珍寶似地放進我的紙盒。

  我的圖從未拿過甲,老師總批評我的作品很糟糕,即使如此,我還是喜歡畫畫,只有在畫畫當中,才不會想起討人厭的事。  

  有天,一個大哥哥走到我身邊,他告訴我鳥該怎麼畫、告訴我有關蒙馬特的故事,這裏便成了我的夢想國度,我發誓,只要存夠錢,一定要親自到蒙馬特來,看看大哥口中畫家的理想。”  

  “他是你的鄰居?”

  “我不認識他,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,但他的話始終刻在我心底。是他豐富我的人生,讓我的生命增添新樂趣,相不相信,在那之前,我甚至不太懂如何笑。”

  晁南沉默,這個劇情好熟悉,但他說不出曾經在哪里看過這場景,溫溫的,是他說不出的心情。

  他有強烈欲望,想握住她纖細的小手,他有強烈欲望,想摟她在懷中,輕輕告訴她:“笑是種容易事情,就算沒有那個大哥哥,我也可以教你。”

  他強抑欲望,調開眼光,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,所有的他統統不對勁,想矯正,卻無能為力。

  看他的表情,程黎不曉得自己做錯什麼事情,她把字條遞到他眼前,強迫他看。

  “我說錯話惹你不開心?如果是的話,我很抱歉,換個話題好嗎?”

  “我沒有生氣。”

  搖頭,他是心疼,一而再、再而三的陌生情緒控制住他。  

  “那我們繼續聊天好嗎?”她有了新嗜好,和他聊天很快樂,快樂得不得了。

  “不早了,明天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工作?”

  “可以嗎?如果不妨礙你的話……”

  她沒寫完,他先接話:“不會妨礙。”

  伸出大拇指,屈了屈,她用手語向他表達謝意。

  “早點睡。”

  他捧起碗把剩下的面吃乾淨,她也學他,整碗面捧在臉前,小小的臉掩在大大的面碗後,幾乎看不見。

  起身,他們合作,她收拾碗,他把桌椅擺回原位,家的氣氛悄悄形成,他喜歡、她開心,他的家有了她的影響力。

  躺回沙發,蓋起他送過來的毛毯,程黎嗅聞著他的味道——一種讓人身心舒泰的化學因數。

  擁起被,她要睡了。晚安,大哥哥;晚安,好心的畫家先生。  

  程黎閉上眼睛,輪到他睜起雙眼,看著她精緻細膩的五官,晁甯開懷。

  在陌生男人家裏、在陌生男人眼前,她居然能安穩入睡?!佩服,她比他想像的更勇敢。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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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晁甯不耐煩對女人好,在他所有經驗中,女人是極為麻煩的動物體,她們弱勢,處處要人哄騙與保護;她們不夠自主,常要男人在她們身前撐起天空。

  你可以說他本性自私,不願為女人做這些事,但……這個小女人,勾動了他的保護欲望。

  晁寧起床,眼睛半眯,偷眼瞧她在迷你廚房中忙碌。

  他不認為那個不像廚房的廚房,能張羅出什麼豐盛餐點,但他聞到咖啡香,貨真價實的咖啡香。

  多久沒聞到這種味道?不記得了,當生活成為最現實的事情、當悠閒不再是生活中的環節,他再沒心情為自己煮一杯咖啡。

  轉身,她的視線觸上他的偷窺,淺淺一笑,她把小託盤端往他的方向。

  咖啡……他聞到,也看到了。她伸手把託盤交給他,再去搬來椅子,充當餐桌。  

  “你到哪里買這些東西?”

  從口袋掏出紙筆,她寫——

  “樓下的小商店,這裏的東西好貴!”

  “當然,它是臺灣的7—Eleven,買日常生活品應該去大型超市。”

  點頭,她懂了,法國也有臺灣的家樂福。

  倒杯咖啡,送到晁寧手邊,喝一口,他喝的是舊時生活回憶。

  “你很早起床?”  

  她擺擺手勢,很簡單的動作,晁寧看懂了,她睡不著,時差問題。咬口吐司,夾了蛋和果醬,味道不錯,他吃進她的用心。

  用過早餐,他起床盥洗,她整理餐具、澆花疊被,在不大的房間裏來來回回,他不覺得奇怪,反而感到溫馨,彷佛一直以來,這裏有個女主人走來走去,是很正常的事情。

  背起畫架,程黎不等人說,伸手去提他的畫具,不大的木盒子在她手裏變得巨大無比。  

  他走在前面,幾步,回頭,看她提得吃力,調轉腳步,伸手想從她手中接下東西。

  程黎搖頭,她手沒空寫字,只好用表情動作告訴他,她堅持幫忙。

  “隨你。”

  他故意按照自己的節奏走路、故意不回頭、故意不等候,然後在每個轉角處,偷眼瞧她,瞧她氣喘吁吁的身影,費力地提著他的畫具。

  “活該,固執。”

  他在轉角處等五秒,拉近兩人距離,在她即將轉入彎巷時,跨開大步。

  就這樣,一前一後,兩個人來到商店街口,她氣喘如牛,但笑意掛在臉龐,不褪色。

  他受不了了,再度伸手想提走畫具,她搖頭,把身體轉過一百八十度,用背脊護衛手中盒子。

  才覺得女人弱勢、需要人保護,他就碰上一個女人堅持獨立自主,她柔柔的眼眸堅定自己的意志,他拿她沒轍,只好同她放慢腳步。

  兩旁商店陸陸續續開門,程黎一面走,一面看著被推出來的架子,架子上擺滿風景畫,她沒發問、沒說話,只不過定定的眼光,定出她的心思。

  “那是羅浮宮,最有名的玻璃金字塔。”他隨口解釋。

  她轉頭看他,眼裏有濃濃好奇,迫得他不得不繼續說下去。

  “羅浮宮裏展出各時代的藝術作品,最佳代表作除了人人都知道的蒙娜麗莎的微笑之外,還有勝利女神和維那斯等等,維那斯之所以被重視,是因為它的雕刻技術好得讓人吃驚,明明是堅硬的石頭,居然能將人類柔軟的肌肉紋理,表現得栩栩如生。”

  騰出一隻手,程黎拉拉他的衣角,拉住他持續往前的步伐。

  她笑笑,指指處處可見的“蒙娜麗莎的微笑”。

  他懂她的意思,握住她的手,領著她往前走。

  “對於蒙娜麗莎這幅畫,有許多講法,有人說那是達文西的自畫像,有人說那是個懷孕女郎,不管怎樣,達文西的獨特畫法,帶起一片驚豔眼光,如果你夠仔細的話,會發覺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它,都會感覺蒙娜麗莎在回看你。這幅畫曾經被義大利人偷走,他用美工刀將圖片割下來,所以現在到羅浮宮看到的圖畫,會比你看到的海報小許多。”

  解說間,他們來到昨天的工作地點,架起太陽傘,擺好小板凳,程黎將他的作品一張張掛在他搭起的架子上面。

  每每排掛一張,她眼裏流露出的欣羡眼神,讓他感覺自己成就非凡。

  “晁寧,你很詐,她是我先發現的。”昨天的白種男人對晁甯說話。

  他聳肩沒回答,低頭把畫架擺好。

  男人繞到程黎身邊,對她說:“你還記得我嗎?昨天……”

  他叫作晁寧?晁甯、晁寧,她低頭在心中默念幾次,由於太專心,以致男人的問話她沒聽見。

  白種男人拉拉她的手,把她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。

  這個動作惹火晁寧,看著對方不肯鬆開的手,他往兩人方向走去。

  “小姐,你還記得我嗎?”

  程黎點頭,暫且放下手邊工作,凝眼望他。

  “你聽得懂法文?太好了,你肯不肯讓我畫你?”他問得急切。

  “她一整天都會在這裏,你想怎麼畫就怎麼畫。”晁寧拉開他的手,充滿佔有欲地將程黎塞到自己身後。

  “真的嗎?”白種男人大喜。 

  “真的。”他自作主張地替程黎作決定。

  “我不喜歡當模特兒。”她把紙條遞到他眼前。

  “你把他當空氣,做你自己的事情。”

  歎氣,她選擇不反駁,反正世界和平是她的人生標的。

  拿起畫筆,晁寧開始今天的工作,她坐在他身邊,看他畫畫,偶爾他問她幾句話,她用紙條回答;偶爾她想起什麼,問他名家畫作,他盡心解說。

  他們的相處很和諧,和諧得像……像他身邊的位置本就屬於她一樣。

  “你的家人都在臺灣?”她問,純粹好奇。

  “對。”

  “你常回去嗎?”

  “不。”他回答得簡明扼要,顯然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。

  “為什麼?他們不贊成你從事這個行業?”她猜測。

  “所有的父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當個正正經經的醫生、企業家,而不是個三餐不繼的藝術家。”從前他對父母親的想法憤怒,但一年多的磨練洗禮,讓他不得不承認,他們的確是為他好,雖然方式他並不認同。

  “那是天下父母親的期望,他們希望孩子的未來有保障,別為三餐辛苦奔忙。”她中肯地說。

  “可惜,孩子們總是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。”

  “我相信你會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點。”她笑著把水遞到他嘴邊。

  他們有心電感應嗎?為什麼她知道他什麼時候口渴、什麼時候需要建議?

  就口喝水,晁寧把這份親昵視為理所當然。

  “像你這樣,把畫圖當成娛樂、把賺錢當成工作?”

  “身為人類,本負有責任,我的責任是養活自己和服務人群,扣掉這些,我有權利用剩餘的時間,替自己創造幸福。”

  她熟讀生活與倫理,公民道德常拿滿分,她知道義務是與生俱來的責任,她認真、她負責,相信只要做得夠好,終會得到回報。

  “你的理論和我的父母親相似。”他取笑她。

  “那麼,我相信他們是對容易相處的夫妻。”

  晁甯和程黎說說笑笑,他們之間的氣氛極好,他們從陌生走向熟悉,不過一天工夫。

  大約是程黎的態度太親切,有她在,晁寧招攬到許多客人,他賣出不少畫作,也替許多觀光客畫素描,這天,他賺進積欠房東太太的租金,也賺進他們的豐富晚餐。

  收拾畫具,他們提前收攤。

  “那麼早?我們要去哪里?”程黎問。

  “去塞納河畔,喝喝所有臺灣女人夢想的左岸咖啡。”

  “那是一家店嗎?”

  “不是,河邊到處是咖啡館,只要在岸邊,通通叫作左岸咖啡。”

  她點點頭,認分地提起他的畫具,輕輕握住他空出來的左手,那是她的工作,她不要不勞而獲。

第三章


  她的時差調整得很快,和他們兩人之間的感覺發展一般快,他們會互相取笑、會聊起天來便忘記星月西沉,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、有無數相同的看法,每個相同,總讓他們的心頭一震,震出無數興奮。

  他是不相信一見鍾情的,但他的確對程黎鍾情。

  她誘發了他所有溫柔、抵制了他所有冷漠,晁寧偷偷地自我承認,他喜歡這個不說話女生,喜歡她的恬靜氣質、喜歡她不慍不火的氣度,他的喜歡太多,無法一一列舉。  

  他接受她的觀念,決定把畫畫當成休閒,決定在父親的意見和興趣之間,找到平衡點。

  從此,不必再為了生活向一群不懂藝術的客人推銷作品、不必將自己的心血論斤議價,這個念頭讓他頗為愉快。

  “你對名牌衣服不感興趣。”

  不是疑問句,是判斷句,她從不對櫥窗裏的高價衣服多看一眼,反而把重心放在路邊花販身上。

  “我買不起。”她實話實說。

  “如果買得起呢?你會不會把穿名牌衣當成生活重心?”

  “我想,有很多事情比穿名牌衣值得成為生活重心。”

  “比如?”

  “我是個護士,我覺得照顧病人是很重要的事情。”她隨口舉個例子。

  “你熱愛你的工作?”他猜。

  “在醫院裏,我見到不少狀況,那些狀況讓我感歎世間不公平,我常想,他們做錯什麼事情,要受到這種對待?”

  “什麼狀況?”

  “有次,江醫生做個腦部腫瘤手術,病患是個六歲小男孩,當手術刀打開腦殼,發現瘤的部位和原先評估的不同,他出來向家長解釋有兩個選擇。

  如果繼續動刀,會傷到某部分的腦細胞,小孩將終生無法吞咽,一輩子無法喝水,甚至連唾液都沒辦法咽進喉嚨間。

  第二個選擇是把腦殼縫回去,但是腦部的瘤會一天天長大,直到死亡來臨。

  這叫一個母親如何作選擇?小孩母親當場暈過去。”

  “那是很殘酷的選擇,再繼續說吧!我喜歡看你‘說’。”

  “有個女孩,被男孩子拋棄後喝下鹽酸,喉嚨、食道和胃都受到嚴重灼傷,重建是一條漫漫長路,她的母親天天在枕邊泣,她卻只操心著男孩子有沒有到醫院看她。”

  “這種愛情很可怕。”他說。

  嗯,她點頭同意。“我不知道男孩的什麼地方讓女孩著迷,但用傷害自己的方式逼迫別人愛自己,這種愛情會把所有人都遠遠推開。我們勸女孩應該把愛自己擺在愛別人之前,她只是一路哭著,什麼話都聽不進去。”

  走進凱旋門,七月中了,巴黎的夏天仍帶著幾分寒意。

  斜斜細雨飄落,在凱旋門下,風尤其大,她縮縮肩,身上的雜牌外套保不了她幾分暖意。  

  眼看程黎受凍,晁寧脫下大衣,當頭替她罩上。  

  “臺灣人多半無法適應巴黎的夏天。”

  她點頭同意,把大衣套回他肩上,不為什麼,誰教他也是臺灣人,他們同是副熱帶氣候下的產物,沒道理讓他一個人寒冷。

  “你是客氣,還是不知死活?生了病,在這裏你沒保險,看醫生貴得嚇死人。一他微怒,拉起外套又要拿她當溪魚網住。

  她東躲西躲,躲不掉他的好意。

  雨越下越大,他們沒帶雨具,只好繼續躲在凱旋門下。

  “你提醒過我了,不過你生病,一樣麻煩,所以你也不可以感冒受寒。”她堅持。

  “我是男生,比較不會生病。”他的沙文跳出來支持他。

  風冷得讓她頻頻跳腳,在這麼冷的地方和人用紙筆溝通,倒是稀有經驗。

  “這個理論是錯誤的,知不知道,以自然方式受孕的話,男生的出生率比女生高,可是為什麼二十年後,一男一女的婚姻能成立,男女的人數漸成平均?因為女人命韌,男性夭折率高。”

  “你在詛咒我?”

  “不,我在提醒你,男人是種需要小心翼翼保護的動物。”

  “這句話有看不起男性之嫌,要是你敢大聲用法文說出來,我保證你會當場被亂棒打暈,因為你傷害了男人可憐的自尊心。”

  “我沒有這層考慮,因為我絕對沒有辦法‘大聲’說出來,不管是法語或中文。”她笑笑,把被風吹得亂蓬蓬的長髮拂到一邊。

  “算了,不同你計較我的自尊,既然我們兩個人都生病不得,那麼……”他把大衣穿在自己身上,下一秒,他把她攬進懷間,用大衣將她包在裏面。

  她傻了,這動作分明曖昧。

  這不是屬於情人間的親昵?感冒可以是促成此種動作的原因之一?

  不准她深思,晁寧開口,用法國歷史擾亂她的思緒:“當十六輛馬車拉著拿破崙的靈柩從凱旋門下穿過,老百姓眼中泛著紅光,被流放小島的拿破崙,抑鬱而終……”

  她被擾亂了,接下來的半個小時,她的聽覺裏有“無名英雄火終年不斷”;她的觸覺裏有他壯壯的手臂和穩穩的心跳;她的視覺間是他帶著些微胡渣的漂亮下巴;而她的嗅覺裏,滿滿的是他的體香和淡淡的油彩味道。

  她愛上他,在凱旋門下風大雨大的午後,有拿破崙做證,有一群無名英雄默默為他們祝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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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晁寧帶她去他工作的PUB,她不干擾他工作,還在一邊相助。

  她是那種空氣級人物,存在時,雖不熱烈激昂,但令人輕鬆舒暢。

  有她在,PUB比平常更忙碌,許多人想來看看這位罕見的東方美女,她從不和人交談,輕輕淺淺幾個不帶勾引意味的微笑,勾住了男人心情。

  她不懂調酒,只負責擦拭吧台和清洗酒杯,她的眼光大多落在那個調酒男人身上,彷佛他的一舉一動,是她最重要的觀察。

  下班,程黎跟在晁寧身後,她的腳步小,他的腳步大,如果他不刻意放慢速度,一轉眼間,他們便拉出距離。

  他不喜歡距離,所以在她當跟屁蟲的第二天起,拉她的手走路,變成慣性約定。

  路上行人稀少,尤其繞進小巷後,更是空無一人。

  她和他並肩踏月,在異國的星空下,與浪漫攜手向前。影子在腳底下,一忽兒前、一忽兒後,前前後後,都有兩個人。

  程黎抿唇偷偷笑著。這算不算異國情緣?

  籃球場上空空蕩蕩,平時這裏總聚集許多打球的中學生,籃球架下一顆被遺忘的籃球,孤伶伶躺著。

  “要不要打球?”他突發一語。

  童心大起,程黎將球從他手中抽開,搶到籃下拿起球投高。

  一投再投,怎麼都投不進框框裏,不能怪她,她離中學時的體育課有段距離,但不死心是她的人格特性,所以她越投越興起。

  他慢條斯理走近,她不放手,非要擦板得分,顯顯神氣。

  他取笑她:“籃球不是往天空投就能拿分,要投進籃框才算數。”

  說著,手抄過,他搶下球,轉身,三步上籃,得分!

  “看到沒,這才叫作打籃球,你剛剛那是……放天燈。”

  嚴重侮辱!  

  她瞪大眼睛,用力走到他身前,把球搶回來,用手勢從自己頭頂上方比到他頭上,意思是——以身高欺人,不算英雄好漢。

  抱著球,不運球,她三十步上籃,沒成功。再試一次!

  程黎在籃下找一個最合適投球的位置,把球往上一拋……有了有了,球在框框邊繞圈圈,三圈後……唉,掉出來,不合作的圓形物體!

  “你在搓元宵?”放完天燈搓元宵,她一定很喜歡農曆正月十五。

  手擦腰,她抱住球東看西看,不曉得它為什麼和自己過不去。

  “問題不在它身上。”

  晁南笑笑,輕鬆抄過,他把球送上籃框,得分,接住球往外跑,長射,咚!三分球,成功。

  不信邪,她搶到他身前拿球,這回他不乖乖把球送出去,拍球拍球,左閃右躲,他的動作迅速俐落,程黎怎麼追都追不到籃球。

  什麼小人步數她都使出來,抓衣服、扣手臂、抱腰阻止他前進,她沒參加球隊,想怎麼做都隨心所欲,程黎笑得好開心,卻沒發出半點聲音。

  汗自頰邊流下,她一心追球,眼睛看的是球、手勾的是球,可惜總差個兩三寸,球與她失之交臂。

  “知道嗎?你輸在體型。”

  他輕輕鬆松把玩手中籃球,她的氣喘吁吁一點都沒傳染到他身上。

  她看他一眼,不信邪,跳高,球沒勾到,腳卻絆到他的腳,落地時,重心不穩,幾乎要摔落地面。

  是他反應太敏捷、動作太迅速,一下子,他舍球救人,扶住她腰間,把她拉到自己胸前。

  她猛喘氣,紅暈映在兩頰邊,模樣是說不出的誘人。

  “你在搶菰嗎?那麼拚命。”扶正她,他用袖子替她擦汗,撥開程黎濕漉漉的劉海,他找到彎彎眉形,彎彎的,彎進他心底。

  她不說話,兩隻眼睛直直看他,他口氣裏沒有憐惜,但眼睛有、動作有。

  “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男人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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