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滋味-惜之

  從第一眼見到他,她就愛上了他,
  可是她母親的背叛,讓他恨死了她,
  所以,他收養她只是為了報複──
  他不給她好臉色看,
  工作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加,
  甚至還不準微笑在她臉上綻放,
  可是,她默默承受,努力做到他的種種要求,
  只要他不將她趕離,讓她留在他身邊,
  她就已經心滿意足,
  尤其當他開口要她當他的女人時,
  她覺得她的幸福終于降臨──
  但,沒想到,他卻突然宣布他要結婚了,
  而新娘──不是她……

第一章

  深褐色衣柜裡,一名十六歲女孩蜷縮著身體,細細的手臂圈住自己,凌亂長發披蓋臉頰,她自龜裂的衣柜門板縫隙間向外窺望。

  女孩名叫小書,嚴格說來,她並沒有真正的名字,更仔細的說法是──她從沒有入籍落戶,中華民國的兩千三百萬人口中沒有她。

  女孩的母親文沛鈴在十四歲那年懷孕,家中親人覺得丟臉,將她趕出家門。文沛鈴搭上火車一路南下,前途茫茫,舉目無親,十四歲少女,生活無著落。

  她不曉得自己怎么會來到墾丁,不過運氣不壞,她在海濱尋到一間多年無人居住的破舊房子,房子不大,但足夠容身,且有一床一柜,便住了下來。

  十四歲的她,連身分証都沒有,找不到工作,只能靠出賣靈肉生活。后來小書哇哇墜地,她跟了許多個男人,生活慢慢穩定下來,不再有一餐沒一頓的過日子。

  沒人能要求一個十四歲的小女生當個稱職媽媽,所以小書幾乎是自己長大的。

  她學走路、學講話、學找東西吃,她憑借人類的求生本能,一天一天活下來、一日一日成長茁壯。

  八歲那年,見附近小朋友都去上學,她也跟著大家走進校門口。她在學校裡認識張老師,張老師知道她的情況,雖同情卻愛莫能助,只能在班上角落留一張桌椅,替她影印書籍,幫助她學習。

  「小書」這名字是張老師幫她取的,后來她完成小學學業,在張老師的協助下進入中學。

  小書是班上的特殊人物,她沒有錢繳學費、沒有製服穿,甚至連雙象樣的鞋子都沒有。

  許多同學都知道她的母親靠男人為生、都知道她的生活背景,所以看著小書的眼光中,多少帶了輕鄙和厭惡,長期下來,她強烈的自卑性格形成,幾乎不太敢抬頭與人平視對談。

  小書習慣以衣柜作為睡床,因為母親的床上夜夜都有男人,胖的、高的、瘦的、老的,村裡的男性都曉得,這個外來的年輕貌美女子,提供廉價的性服務,所以人人都想一親芳澤,于是文沛鈴的存在,成了村中女人最大的威脅。

  每個夜裡,小書躲在衣柜中,眼看母親和每個男人燕好,性對于小書不是件神秘的事情,沒有好奇、缺乏探究心情,她眼睜睜看遍所有男人充滿欲望的惡心嘴臉。

  可是這個男人不同﹗

  媽媽說,她戀愛了,也許「他」將帶給她們幸福,雖然媽媽比他大七歲,可是媽媽相信,他是有肩膀的男人。

  是的,這個男人很不同,他叫作姜冠耘,不是本地人,才來這裡幾天便引起大轟動。聽說他是台北人,手上有很多錢,剛剛大學畢業。

  姜冠耘長得英挺帥氣,頎長身量、深刻五官,他只身到墾丁開牧場,每每說起未來藍圖,他的眼便炯炯有神。

  緣分是種奇怪東西,他一到墾丁,便深受文沛鈴的吸引,他訝惑于她的美麗,在偏僻的鄉下墾丁,她的存在簡直是種奇跡。

  不過幾天,他愛上她,片刻不離。

  小書常在衣柜裡偷看他的一舉一動,他的溫柔、他低啞的醇厚嗓音,他架構未來時的自信。

  小書崇拜他,崇拜得不能自已,這個男人是她見過的男人中,最不同的。

  下午母親回來,她的眼神熠熠生輝,快樂得像個小女人,她抱住小書說︰「小書、小書,我們快要發了,冠耘愛上我,他許給我美麗的未來。」

  看著幸福的母親,小書不禁為她快樂,只是,向來悲觀的她,不認為事情會無風無波,順順利利。

  那些三姑六婆怎會放過說嘴機會?她們是連小書低頭經過,都要喚住她,嘲諷問她,她的母親一星期服務過多少男人的呀﹗

  「今天晚上……不,明天,明天我一定把 介紹給他,不過, 要答應我,告訴他, 是我的妹妹。我編了故事騙他,說我們父母雙亡,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扶養 長大,他聽了很感動呢﹗」

  「他會知道真相的。」小書輕語。

  「沒關系,等他知道時,我已經嫁給他了,我會哭著乞求他原諒, 也會站在媽媽這邊,請他原諒我們的,對不對? 長得楚楚可憐,誰都禁不起 的哀求。」

  十六歲的小書顯然沒有三十歲的母親那般天真,她苦笑點頭,對「幸福未來」的架構,不若母親般認真。

  「他晚上要來,我不確定他會不會在這裡過夜, 知道的,他是個君子,不會像其它男人那樣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所以…… 還是進衣柜,好不好?」

  「好。」

  小書很少有異議,母親不是壞人,她知道,她不是別人口中的狐狸精,只是讓她能夠生存下來的方式實在不多。

  乖乖地,小書回到衣柜裡躺著,她和衣柜外的母親一樣,一樣期盼他的來臨。

  夜裡,他對母親低語,房子不大,小書在衣柜裡聽他們的對話,每字每句。

  「我們結婚吧﹗」冠耘擁住文沛鈴。他要當肩膀,當一個女人的天。

  文沛鈴是他的初戀,不過幾眼,他便對她瘋狂迷戀,將和父母的約定放在一旁,他決定自己選擇妻子,一如他自己選擇職業,決定或許沖動,但他能感受到自由呼吸的喜悅。

  「這么快?」事情比文沛鈴預想的更順利。

  「我希望盡快減輕 肩上的重擔, 不愿意?」

  「不、不,我當然愿意。」回抱冠耘,她的心怦怦跳個不停。

  「你愿意替我照顧妹妹?」

  「當然,明天我和代書先去辦理過戶,等我把土地和房子稍稍整理過,就來接 回去。很辛苦吧,帶一個十六歲的妹妹,這個年齡正值叛逆。」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小題,古靈精怪得讓人頭痛。

  「不會、不會,你放心,小書很乖的。」

  「我來幾次都沒見到她。」

  「她到同學家做功課,你也知道,我們家沒有書桌,連燈光都嫌不足,我怕小書近視,就叫她到同學家讀書。」

  「明天是假日,我來的時候她會在家嗎?」

  「在,她平日很乖的,不會四處亂跑,你放心,她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樣,她努力用功,經常考一百分,我想,她長大肯定能當博士。」說到女兒,文沛鈴多少有幾分驕傲。

  「真的嗎?要是她真的有本事,我就盡力栽培她。」

  「太好了,小書最喜歡上學讀書,假使她聽到這個消息,一定會很開心。」文沛鈴說著,往衣柜瞄過一眼。

  「她喜歡上學讀書?那我應該把她和小題擺在一起,看看她能不能影響小題。」冠耘笑說。小題痛恨讀書,滿腦子只想著賺錢,才十二歲就會自己去大賣場批口香糖,到火車站賣。

  「還有一件事,我想要求。」

  「說說看,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話。」他樂于對自己選擇的對象慷慨。

  「我想要一顆鑽石,不用很大,小小的就行了。」

  這是文沛鈴的夢,多年飄泊,她冀望有個男人提供她一份恆久遠。

  「沒問題。」冠耘一口氣答應。

  一顆鑽石呵﹗小書沒見過鑽石,但每當母親提起鑽石時,似幻似夢的表情映在眼底,她便在心中畫上一顆璀璨星星,小小的光芒,一閃一閃,閃著動人愛情,耀動人心。

  食指在破舊的門扇上輕輕劃著,小書勾勒起他的眉毛,濃濃的粗眉、溫柔的雙眼……她用眼睛一遍一遍描、一次一次繪,將冠耘的影像烙在心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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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小書臨時被塞進衣柜裡,因為一個出手大方的觀光客來了,她聽說文沛鈴是墾丁的奇跡,硬要當地導游帶他來見識。

  媽媽不該接下這筆生意的,她馬上要和姜冠耘結婚了呀﹗可是媽媽說,這是最后一次,對方要給她八千塊,有了這筆錢,她就能為自己買一套美麗的衣裳當嫁妝,她還要去做臉,享受一下身為女人的快樂。

  蹲在衣柜裡,小書從縫隙間看出去,這個男人孔武有力,黑闊的臉龐上帶著幾分酒意,他一進門,就粗暴得讓小書心驚。

  她閉上眼, 住耳朵,不敢看、不敢聽。

  斷斷續續的,傳來母親的激昂呻吟、男人的猥褻激叫,還有細碎的救命聲夾雜其中……

  經過多久?不曉得,是男人的低吼,讓小書驀地驚醒。

  從洞縫中望向床邊,母親的臉癱往她的方向,右手無力垂落床沿,大大的眼睛瞪著她,不發一語。

  媽媽……

  手在發抖、牙齒在發顫,幾秒間,小書意識到,她失去母親、失去親人、失去依靠了……

  小書喊不出聲音,直直地,她望住母親無神雙眼。母親發紫的臉龐帶著不甘心、帶著疑問──她將要幸福了啊,為什么造化弄人……

  母親在恨她,是的,她恨小書不出手救命、恨她只顧慮自己的恐懼、恨她放任一個男人將她摧殘致死……

  男人從酒意中乍然清醒,他懊惱地推推文沛鈴,但任他怎么努力,床上的女人仍然一動不動,向他宣告死亡。他扶住額頭,考慮半晌后,決定面對事實,于是打手機找來警方。

  幾分鐘,警車鈴聲傳來,接著門被打開,警察、人群把小小的房屋擠得水泄不通。

  小書蜷縮在柜中,一個黑暗、安靜、充滿死亡氣息的空間裡,她一動也不動,圓圓的雙瞳裡布滿恐懼。

  姜冠耘沖進門,一眼望上蓋了白布的文沛鈴,伸手拉扯掉覆蓋,她……

  「我不是故意的,是她很High,一直要求我……我也不知道怎么會變成這樣。」

  凶手的聲音裡滿是后悔,誰會曉得不過是尋歡,怎會弄成這樣

  「姜先生,我沒騙你吧﹗這個女人不正經,專靠皮肉賺錢,早晚要出事的。」

  三姑湊到姜冠耘身邊,早上她才為這個八卦遭到對方冷眼。

  「她呀,跟村裡所有男人都有一腿。」六婆也跳出來說話。

  「報應 ﹗全是報應。」

  幸災樂禍的奚落聲、看好戲的圍觀人群、凶手的自首,他們的聲浪傳進冠耘耳裡,也飄進小書耳裡。

  那種非善意的言論,一圈一圈,將小書圈綁起,他們說的人是她的母親呀﹗

  自卑將小書逼入地獄,她的容身地只剩下這小小的衣柜,帶著淡淡腐朽味的黑色空間。

  「閉嘴,全給我安靜,想講話的人全給我滾到外面去。」他不是警察,嚴格來講,他也不是文沛鈴的家人,照理說,他無權發言,但他的氣勢就是硬生生壓住在場人士。

  他轉頭問凶嫌︰「你為什么找上她?」

  「聽、聽說她是墾丁的奇跡,我想來見識一下。」

  「你說她是墾丁的奇跡 」冠耘大吼,嚇得粗壯男子腳軟,沒道理怕他的,可是他的威勢就是讓人腳軟。

  「不是我說的,是帶我來的皮條客講的,聽說她的床上功夫了得,放蕩激情的程度,連台北的小姐都比不上。」他連忙撇清。

  她放蕩激情?不會吧,她不是清純得像朵小茉莉?突然間,他獨立自主的婚姻變成笑話。

  笑話?不,村人對文沛鈴本來就不公平,也許這是樁強暴意外,他不應該一徑地相信凶手的話,對了,他要找到小書,讓她來向自己証明,証明他的決定不是笑話。

  「小書, 在哪裡?出來﹗」他的視線掃向人群。

  大家隨著他的視線,也跟著找起小書。

  突地,他看見衣柜,沖上前打開門,登時倒抽氣聲揚起。

  「夭壽哦﹗那個私生女躲在衣柜內,目珠金金看伊阿母被人家……被人家那個啦﹗」

  「這個查某,自己不要臉,連女兒也拖下水。」

  「伊一世人枉費啊啦﹗」

  小書不聽他們,一句都不聽,她把下巴靠在膝間,細瘦的胳臂環住雙腿,口中喃喃自語。

  她在默書,默明天老師要小考的歷史,林老師是好老師,她不要教他失望。

  雅典位于希臘半島東南沿岸,人民善于航海經商,重視教育,喜好演說和辯論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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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一心一意將眾人的輕視與敵意排除,不聽、不想。她的媽媽是好媽媽,她辛苦賺錢全為了她,她不是壞女人、不是狐狸精,她是……

  幾個偌大身影罩在她頭頂上方,小書沒抬頭;有人對她說話,她沒聽見,她要背她的歷史,那很重要,她要考最高分,要考全校第一,雖然,她沒學籍、不能拿獎狀,可是,沒關系,林老師會看重她、會夸獎她,會告訴她,一枝草一點露,每個生命都是上帝最美好的寶貝。

  冠耘走過來,大大的手掌托起她的臉。

  視線接觸到他,小書淡然表情中融入了生氣,不爭氣的淚水一顆顆滴下,淌在他指間,濕了她的衣襟。

  「 是文沛鈴的妹妹?」冠耘問。

  小書看著他,謊言還要繼續嗎?不用了吧﹗他不再是母親的幸福歸宿。

  「不是啦﹗她是文沛鈴的女兒,可憐哦,也不知道老爸是誰,到現在還沒有戶籍。」

  「她和我女兒同班,老師看她可憐給她一張書桌椅子讀書啦﹗要不是靠大家幫助,她不曉得要怎么活到這么大。」

  小書沒響應,單單盯住他。他的臉冷酷無情、溫柔缺席,深刻的五官湊在她面前。他在生氣嗎?生氣媽媽編的謊話、生氣媽媽不是落難公主、生氣她不是媽媽的年幼妹妹?

  「攏是大人作孽,才十幾歲囝仔,看伊以后要安那過日子。」

  「我看,伊早晚要行到伊老母的舊路。」

  「可惜,這么水的查某囝仔,比伊老母更卡水十倍。」

  左一句、右一句,全是對她未來的預測,小書一句也聽不入耳,因為她知道,自己沒有未來。

  「我不聽他們講,我只聽 講, 是她的妹妹嗎?」他認真望她,企圖從她的話中,証實自己並非昏庸愚昧。

  小書緩緩搖頭,縮身,她往衣柜裡層縮去。

  「所以, 是她的女兒?」他的語調帶出冷冽。

  她很怕,但是林老師說過,時間會証明所有的謊言,匈奴的南下牧馬、希特勒的借道阿富汗,謊言會讓時間揭穿。

  鼓起勇氣,她搖頭。兩道凌厲視線射來,小書全身泛起顫栗。

  「跟我走。」冠耘說,他要找個沒人的地方,逼她回答他所有疑問。

  他說……跟他走?小書抬眉,觀察他的心思。

  小書搖頭,她看不透他。

  「隨 。」

  話落,姜冠耘離開。小書讓一群警察伯伯帶進警察局,她要作筆錄、要替母親辦理后事,世情不容許她稚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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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對方賠了錢,小書替母親辦過喪事后,這筆錢便所剩無幾。

  學不去上了、書念不成了,她和母親有著相同的境遇,舉目無親、人情冷清,縮在衣柜裡,她哪裡都不想去。

  想過未來嗎?

  沒有。她本來就不對未來存太多幻想,只有那段日子,那段母親談戀愛的日子裡,她幻想過和他一起生活,幻想過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他,是幸福呵﹗只不過,幸福匆匆,彈指間,幻滅。

  她喜歡他,很喜歡,喜歡到從門縫中望見他的溫柔,便覺得溫暖窩心,雖然他的溫柔並非針對她,可是,足夠了。

  那夜,他問──要跟我走嗎?

  說實話,她心動,只不過悲觀性格告訴她,跟他走,她的一世將沉淪墮落,守護著一個不愛她的靈魂,戰戰兢兢于他的恨,這種日子是煎熬。

  但在他轉身離去的那刻,她后悔了,即便煎熬,她至少保有幻想的幸福,不若現在,沒有他、沒有幻想、沒有薄弱的幸福感。

  木門被推開,咿呀聲驚擾了小書,抬眼,他從衣柜縫裡看向來人。

  自從母親去世后,這裡訪客不再,墾丁傳奇已成過去。當來人轉過身來,小書才瞧了仔細,是他,那個溫柔男人,那個說起未來便滿眼燦爛的姜冠耘,媽媽說過,她看人很準,他是個有肩膀、有擔當的男人。

  肩膀?擔當?

  小書沒依靠過任何人,她不曉得被保護的滋味,只能憑空想象小鳥依人,是甜蜜?是溫馨?還是心悸?她不曉得,只希望他停留久一點,隔著衣柜門板,讓她擁有片刻幸福。

  走近床沿,冠耘看著凌亂床鋪,腐敗的氣息傳來,他皺眉。

  曾經,他以為碰上此生的眷戀,她的嬌憨、她的天真、她的熱情,她不受世事羈絆的性情,在在都讓他心醉,沒想到,真相揭開,竟是齷齪﹗

  不過七日,他讓自己陷入熱戀,他將所有八卦斥為無稽,認定是她的美麗引起妒嫉。

  他不惜與家人鬧翻,為了娶一個年齡比他大的女子,結果卻……搖頭,他不想承認錯誤,錯誤卻站在眼前,提醒自己的荒謬。

  那日,他們走在海岸邊,迎面一個女人沖過來,甩了文沛鈴巴掌,匆促間,他把她護在身后。

  女人張牙舞爪對文沛鈴咆哮︰「 這個不要臉的下賤女人,自己得了臟病還要勾引男人, 沒有男人會死嗎?」

  憤怒的女人擊出拳頭,但全數落在他身上。

  文沛鈴在他身后哭得淒慘,圈摟住他的腰,不斷說︰「我沒有,我不是,我根本不認識 的男人。」

  她哭得悲慟欲絕,哭得他心腸絞碎,當時,他認定一個美麗的女人在鄉間生存不易,于是將她娶進門的念頭萌起。

  沒料到那竟是真的,她真的人盡可夫、她真的以下半身賺錢、她真的對他說過無數謊言,精明的姜冠耘竟栽在一個歷經世情的女人手心﹗

  冷笑,他嘲諷自己的簡單,嘲笑自己被美色所惑,看來他和一般男人沒太大差異。

  衣柜中,小書發麻的雙腿稍稍挪動,聲響吸引了冠耘的注意力,他打開衣柜,在同樣的地方、同樣的姿勢,一個纖細女子,蜷縮住自己。

  半晌,她望他、他看她,兩人沉默不語。

  小書從不敢直視他人,沒有衣柜門作掩蔽,她的目光放低。

  冠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,只見到兩條瘦伶伶的手臂,圈住滿是紅點的細削雙腿,烏黑長發披垂,蓋住她的眉眼和半邊臉。

  縮縮身,衣柜裡就這么點大,小書躲不開他的冷冽目光。

  「為什么還在這邊?」

  他的聲音沒有表情,她猜不出他的心情。

  「我只能在這邊。」小書幽然說。

  「 十六歲?」

  「對。」

  「她才大 十歲,不可能生出一個這么大的女兒……哦,我懂了。」恍然大悟,原來連她的年紀也是謊言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小書輕語。

  對不起 她居然向他說對不起?諷不諷刺?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﹗

  「媽媽並不想這樣。」小書低語,媽媽想要的是平穩的幸福,不是意外。

  「她並不想?哈﹗她不想誰有本事逼她?是那個男人將她推到床上,強暴致死?是我滿足不了她的欲望需求,她只好紅杏出牆? 的借口未免可笑。」

  他的震怒嚇倒小書,但她覺得該挺身為母親說些什么。

  「她不是故意的。」

  「好一個不是故意, 知道她的『不小心』讓我變成多大的笑柄?我認為自己很聰明,不易受騙,沒想到她幾句謊言就將我耍得團團轉﹗清純茉莉?根本是諷刺﹗好啊, 想不想知道『非故意』造成的傷痛有多大?要不要我教教 ?」對著一個十六歲的小女生失控吼叫,他的情緒荒謬可笑。

  舔舔干澀嘴唇,小書無助地望著他。「對不起,可是媽有難言之隱。」

  好個難言之隱﹗他深吸氣,壓下怒氣,這是她自找的。「文沛鈴的后事處理好了?」

  小書點頭。

  「要跟我走嗎?」

  他沒有義務照顧她,可她酷似文沛鈴的臉龐,讓他的決定近乎沖動。

  是的,他滿腹的怨與恨,需要一個宣泄出口,而小書,將是怨懟收納盒。

  這回有了之前的懊悔作前提,小書不考慮,點頭答應,淚滾下,這些淚很複雜,有傷心、有感激,有悲情,也有對未來的憧憬。

  「永遠不準在我面前掉眼淚, 哭的時候像 媽媽,這種虛假眼淚,讓我覺得惡心。」他吼她,生平第一次對女人不客氣。

  掉頭,他走出小屋。

  下一刻,小書自衣柜間抱起自己的包包,沖出家門,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。

  沒有回首、沒有戀棧,小書走出舊生命,迎向新未來。

  她不曉得,前面的路是康莊平坦或坎坷難行,她只想追隨他的腳步,一步一步,走進有他的生命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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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冠耘對小書很糟。

  新購的牧場裡聘用十幾個員工,小書必須獨自打理十幾間宿舍,還要照料所有人的三餐,這對一個未成年的小女生來講,工作量是過度了。

  可小書甘之如飴,在打掃冠耘的房間時、在為他做飯時、在她看見他穿著自己親手洗燙的衣服時,她覺得好幸福。

  她在冠耘身邊來來去去,偷空望他,看他照顧牛羊的背影、看他耙草時的專注,頓時,生活有了目標。

  小書認真拚命,學校不去了,將所有精神用來讓大家滿意。

  清晨,天未大亮,她就醒來,從洗衣、晾衣開始,然后做早餐、洗碗盤,接著提著菜籃上市場,選購食材。

  她的動作可以用迅速來形容,買完菜,回到牧場,還能偷空整理幾間宿舍,然后做中餐、整理餐廳、宿舍、煮晚餐,收衣服、整理辦公室……效率讓所有員工豎起大拇指,對這個未成年童工同聲欽佩。

  小書很忙,忙得相當起勁,彷佛上帝賦予她新的生命意義,尤其在第一個月底自他手上接到兩萬塊薪水時,雀躍的心讓她發覺,生活並不如想象中那般困難。

  漸漸地,生活周遭的善意,讓她稍微有了自信。

  偶爾,她能抬眼正視人群;偶爾,她能主動對人打招呼;偶爾,她也能加入大伙兒的熱鬧中。

  她的快樂看在冠耘眼裡很不是滋味,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,他帶她回來,給她一個姓,是為了懲罰文沛鈴對他的欺騙,要她即便在地下,亦不安心,哪裡想到小書卻悠游自得、快樂如意得很﹗

  見她把工作打理得人人滿意,他不爽;見她拿到薪水,眼底綻放的喜悅,他不爽;見她拉著阿德,要求他陪她到郵局儲蓄,他更是不爽到極點。

  于是,他不給她好臉色,把工作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加,他不準她有時間與人玩笑,不準微笑在她臉上綻放。

  冠耘的「過分」看進所有員工眼裡,知道原因的人保持緘默,不曉得的人則義憤填膺。再怎么樣,小書是牧場裡的唯一女性,憐香惜玉是所有男人都會有的情緒。

  于是,有人偷偷替她分擔工作,比如洗完澡順手把自己的衣服洗掉;提早十分鐘起床,把自己的宿舍整理好,不勞小書跑一趟;或者動手幫她整理菜圃、花園等等,而這些分擔,讓冠耘的心情更加惡劣了。

  就這樣,事情發生了──

  周日,牧場放假,小書把該做的分內工作完成后,央求沒有回家的同事文仔載她到市區買東西。

  兩萬塊薪水,一萬七千存進郵局,她留下三千,支配金錢的快樂讓她High到最高點,見她為了一點點錢開心成那樣,誰會不答應載她?

  中午,小書和文仔出去,直到黃昏才回到牧場。回程,他們說說笑笑,從牧場裡的趣事談到同事間的八卦,笑容在她臉龐,映上余輝。

  「小書,下次 做那個鹵牛肉,可不可以多做一點,每次大家搶成一團,不夠吃啦﹗」文仔說。

  「好啊﹗」小書一口答應。

  「 的手藝越來越進步,害大家肚子上都多出一圈肥油了。」

  「不會啦,你們工作很辛苦,食量大是應該的。」

  「 不曉得,我們這個肚子擺出去,人家以為牧場裡養的不是牛羊,是我們這群豬。」

  他的話勾得小書展顏,一串清脆銀鈴,在草原間漾開,十六歲的女孩,展露十六歲的青春。

  未進牧場,他們同時發現冠耘站在門前,冷峻的五官裡寫滿嚴厲,兩人相視,停住笑聲。

  小書緊抱紙袋,輕步向前,低頭經過冠耘身側時,他的大手拉住她;文仔在冠耘的瞪視下,快步往牧場裡走去。

  訝異,她側頭望他。

  名義上,她是他的養女,但他要求小書和所有員工一樣喊他冠耘先生。

  「冠耘先生,有事嗎?」

  「 倒是很逍遙自在嘛﹗」

  「對不起,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
  「 和 的母親一樣,在男人的世界裡很吃香。」

  這種帶著濃厚鄙夷的暗示,小書聽得多了,更可惡的話她都聽過,村裡男人甚至當面問小書價錢,說憑她的年輕貌美,可以賺得比母親還要多。

  小書不為此傷心,她的心臟結上一層厚痂,誰都傷不了她。但,偏偏此刻說這種話的男人是他──她的偶像、她的神呀﹗

  低頭,她沒錯,卻認錯。「對不起。」

  「對不起什么?對不起 在我的牧場裡經營應召站?」

  「我沒有。」

  他挑起她的自卑,瞬地,她回到以前那個不敢對人直視、不敢對人多話,小心翼翼的小書,淚悄悄沿頰畔滑下。

  他的食指勾抬起她的下巴,盯住她每分表情。該死的,她的眼淚……

  「我說過,不準在我面前哭,我痛恨 的眼淚。」

  倏地,他伸手搶過她手中紙袋,打開,沒有漂亮衣服,不是女性的最愛,只有兩盒水彩和一疊畫紙。

  「阿文買給 的?」利用男人是她母親的高招。

  「不是……」

  小書慌張拭淚,從口袋掏出兩千多塊和儲蓄簿。這種行動很無聊,但她迫切想向他解釋,她和母親不一樣……

  不一樣?她在澄清些什么?清者自清呀﹗她何必急忙解釋?何況,她的母親不過是為了生存,求生存是件可恥的事情嗎?

  嘆口氣,她問︰「我是不是不能畫圖?」

  如果不能,就算了吧﹗能在這裡生活已是奢侈,她實在不能向命運要求其它。

  「我沒有這么說。」一絲懊惱閃過,對于自己的錯怪,冠耘有幾分抱歉。

  「謝謝。」低頭,長發掩住她半邊臉頰。

  「牧場裡的其它人在幫 做事?」他尋了另一個舋挑。

  「對這點……我無能為力。」她請他們不要了呀﹗

  「好個『無能為力』, 不表現出可憐兮兮,別人會平白同情 ? 要是和所有人保持距離,不投訴、不告狀,人家會無聊到認定 需要幫忙?」他硬將罪名扣到她頭上。

  「我懂了,對不起,是我的錯,以后我會注意。」

  他要扣,她便認,認罪不難,難的是解釋心疼。他對她越冷淡、越過分,她就越明白,他對母親的恨有多深。

  「希望 是真的明白。」

  「是的,我真的明白。」

  冠耘把紙袋交到她手上。

  「 在這裡,身分是員工,不要以為冠上我的姓, 就有所不同。」

  「是。」她知道的,一直都知道。

  「認分是 最重要的工作。」

  「是。」她以為她已經夠認分,原來還是不夠﹗

  「不要對男人露出淫笑,將本性展露無遺。」

  對小女生講這種話,任誰都會覺得過分,冠耘也這樣認為,但他顧不得,他就是要傷害她、就是不要她好過。他承認自己偏激,可是,誰叫她倒霉,活該和文沛鈴有關系。

  他一走,她抬眸望住他的背影,喃喃地,無數句對不起自她口中流泄。

第二章

  小書成為牧場一員已經四年。

  四年間,牧場有了很大進步,除了牛只羊群的數目以倍數增加,員工從十幾人到一百多人外,飛雲牧場也開始走觀光路線。于是第一批住房蓋起來,新購的兩甲地,開始進行第二批工程。

  冠耘的弟弟陸續加入進來,連最小的妹妹也會在寒暑假來到牧場幫忙,整個牧場變得更熱鬧了,小書的工作有了更多幫手,照料大伙的三餐不再是她一個人的工作。不過冠耘吃慣她的手藝,所以她仍要負責主屋的三餐料理。

  照理說,有了那么多朋友同事,小書應該活潑開朗才對,但事實上並不,自從冠耘對她的「提醒」后,她便在自身築上一道城牆,別人走不進來,她也走不出去。

  她對所有人保持客氣疏離,淡淡的笑,不帶情緒。

  她認分、她安靜,她學會感激,她乖乖做自己的事、畫自己的圖、幻想自己的偶像;偷偷愛他,是她最專心的工作。

  是的,偷偷愛他,雖然他是她名義上的父親,是她母親的男朋友,可是她愛他,偷偷……

  隨年齡增長,她的慕戀愈深愈濃,阻不了的愛情,日日鼓動。

  拾起畫筆,她在畫紙上方染下幾抹霓雲,遠遠地,樹下的背影是他,他在眺望遠方。

  「哦哦, 在畫圖,畫得不錯哦﹗」小題踅到小書身邊,坐下。

  小題是冠耘的妹妹,排行第四,唯一的女孩子,中間還有老二亞豐和老三季揚。

  「謝謝。」沒停下筆,小書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。

  「 老畫這些東西,又沒有錢賺,會不會很郁卒?」

  在小題眼中,世界上最帥氣的人是孫中山,最可人的形狀是長方形,最迷人的名字叫作金錢,任何有形的東西若不能以金錢來估算其價值,那么它便不具價值。

  「我覺得畫畫很有意思。」小書響應。

  「如果它能賣錢會更有意思,要不要把它們裱起來,我帶到市場去賣?」說到買賣,小題眼中瞬地散發光芒。

  「我想不行……」

  這事兒要是讓他知道,肯定又是一場風波吧﹗盡管她努力保持低調,但這些年,冠耘仍是處處挑剔,挑剔她輕浮、挑剔她刻意勾引男人,隨意一個眼神,都是他說嘴的借口。

  他大概真的很恨她,然小書從不怨他遷怒,不怨他待她比待任何人都嚴苛,只希望他的恨能隨時光消磨,漸稀漸薄。

  「 怕我大哥罵 ?」

  小書她沒作答。

  「好怪,大哥雖然對每個人都不熱絡,可也沒有像對 那么過分呀﹗他眼 有仇啊?」小題偏頭懷疑。

  仇?是吧,是仇﹗

  「老板對員工嚴格是理所當然的。」她替他找足借口。

  「就是 這種不懂得反抗的女人,才會鼓勵別人對 軟土深掘。」

  本是不愛多話的,可是提到冠耘,小書忍不住站到他那邊。「我不覺得冠耘先生惡劣。」

  「厚,氣死人﹗ 是天底下最笨的女人﹗不跟 說這個了,下次 不要的圖畫就送給我,我試著賣看看,說不定我會把 捧成畫界新星。」

  說到底,小題就是想做沒本生意,老講大哥對小書軟土深掘,她自己也差不了幾分。

  小書對她一笑,沒有表示好或不好。

  低頭,再度專注在畫上,她只能在畫畫裡表現自己的快樂喜欲,畫是她的情緒發泄,她的傷悲總在畫作中撫平。

  小題離開后,多了幾分寧靜。

  無人樹下,微風徐徐,今天是小書的假日,為了應付觀光客,飛雲牧場的假日采輪休製,員工每月有六天假期,托這個製度的福氣,工作繁重的小書有了自己的時間。

  落下最后一抹藍,小書擱置畫筆,手支在草地上,靜靜欣賞畫。

  那個背影呵﹗那個男人,他在她胸口占的位置愈見寬廣,她不曉得哪一天,心會被占滿,再無位置容納其它人、其它事。

  想得專注時,一道黑影遮去她眼前黃昏,抬眼,是姜冠耘,小書習慣性低眉,習慣性恭敬謹慎。

  「冠耘先生好。」

  他不發一語,走到她身邊,坐下。

  小書不曉得自己該離開,把空間讓給他,或是保持原樣?靜默在兩人當中游移,時光一分分流去,小書全身肌肉緊繃,心狂跳不已。

  他在想什么?他要什么?她又做錯事了?他想趕她走?小書在心底作了幾千幾百個猜測,卻猜不出他要什么。

  冠耘挪挪身,她鼓起勇氣轉頭。

  他似乎在作重大決定,冷酷的臉龐上濃眉微蹙。什么事困擾他?

  小書的手指蠢蠢欲動,她想為他抹去不順心,又怕自己能力不足,反將他的眉毛弄擰。

  終于,他說了話,一開口竟是叫她詫異──

  「 要跟我嗎?」

  接在訝異之后,是直覺反應。「我一直都跟著你。」

  不管是她的心、她的人,她的每分知覺都跟著他的背影,只可惜她拚了命地追呀追,依舊追不上他的心。

  「我的意思是,沒有名分和地位, 是 ,我是我,除開多了床上關系。」

  他要床上關系……

  他是唯一一個走進她家門,沒有和母親發生關系的男人。他和母親談心談感情,溫柔的眼眸、溫柔的語言,溫暖了躲在衣柜中小書的心。

  咬咬唇,對于性,小書並非一無所知,更或者她比大多數同年齡的女孩都懂性。

  這件事,讓她害怕過、憎惡過,也夢過、幻想過對象是他,卻不敢非分希冀,而此刻他居然提出建議,她該不該表現出欣喜若狂?或是萬分驚喜?

  眼角抬起,一不小心,接觸到他的視線,閃電,劃過她的心……

  不用考慮了,還有什么值得懷疑?跟他,她一直跟著他呀﹗能追隨他的腳步、能溫濡他的氣息,她毋庸考慮。

  「好。」點頭,小書同意。

  「 要什么代價?」冠耘問。

  「不懂。」小書困惑。

  「我不認為文沛鈴沒有教導 ,如何從男人身上獲得好處。」

  他眉問的鄙夷,小書清清楚楚,那是她從小看到大的眼神,仿佛她是齷齪的,從頭臟到腳。

  「我已經從你身上得到許多好處。」

  低眉,她害怕那樣的眼光,那眼光總提醒她溫習黑暗和不堪經驗。

  自母親去世那夜起,她害怕黑暗,燈一關,就聞到森冷的死亡氣息,寒意自腳尖竄升,勾引著恐懼,將她困在無底深淵裡。

  「 可以要求更多的錢。」冠耘說。

  「錢我夠用。」他給她的薪水,她很少動用,四年下來,積在郵局裡的數字,已讓她成為一個小富婆。

  「想放長線釣大魚?收了這層心思吧﹗ 不會得逞的。」

  這回,小書選擇默然以對。

  「我給 十分鐘考慮,想清楚自己要什么,十分鐘后, 便什么都得不到手。」

  十分鐘,不快不慢,但它讓小書明了,即便追上他的腳步、躺上他的床,他的心仍舊與她無緣。

  但,是不是無緣,她就該放棄機會?

  不﹗她不想放﹗

  「想清楚了?」十分鐘,一秒不多。

  「想清楚了。」

  「 要什么?」

  「不用。」

  「好,這是 自己選擇的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不能有任何怨言。」

  話一出,冠耘就后悔了。她從來沒有過怨言,不是?

  「我不會。」小書恭謹回答。

  「 不能拿我們的關系到處宣揚。」

  「知道。」

  「 不要以為從此自己的身分不同。」

  「知道。」

  「 分內的工作還是要件件做好,否則我一樣會趕 離開飛雲牧場。」

  「知道。」

  她幻想過很多種男子對女子求歡的表現,但沒有一種是像他這樣子恐嚇的。吞下苦澀,一句句知道中,她把自尊壓進地底,深埋。

  「很好。」

  語畢,他的大手壓住她的腦袋,強勢地入侵她的唇齒間。

  他的吻帶著霸氣和惡意,小書沒有反抗,靜靜地承受他所給予的一切。

  悄悄地,她的手攀上他的頸項,緩緩地,他的吻加上溫柔,如她記憶中……

  小書在二十歲這年跟了冠耘,沒有后悔,只有義無反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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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的肩膀很寬、他的胸膛很暖,貼在他身旁,小書全身酸痛。

  這不是他們的第一次,但他是精力充沛的男人,夜夜的需索無度,讓全身上下沒幾兩肉的小書,瘦得更厲害。

  當然,她的瘦削不單因他而起。每日清晨,她自他房間走出,牧場裡早起的員工看見了,謠言一天天傳,惡意的、善意的,全在她心間劃下深刻傷痕。

  再加上她無法在黑暗中入眠,他卻習慣在黑暗中沉睡,為了將就他的習慣,黑眼圈爬上了她的臉。

  翻身,天快亮了,她必須起床工作,小小的動作驚醒冠耘,大手一撈,他將她撈回身邊,她的背貼住他的身,細碎的吻串串在她頸間滑過,濕濕的、溫溫的,她總在床笫間享受到他的溫柔。

  翻過她,他眼睛未睜,以吻膜拜她全身。

  她不曉得為什么他不愿意在這種時間睜眼看她,是為著……想象母親的倩容嗎?

  酸楚滑過鼻間,吞下哽咽,她合作地環住他的肩。

  不在意,不能在意啊﹗她怎能在意,他愛母親勝過自己?怎能在意,自己不在他心中占有一席?怎能在意,他們的心相隔遙遠距離?

  男女間亙古的節奏響起,欲望壓抑心碎,她在他懷中呻吟、在他身下享受片刻溫情,愛呵、欲呵……她不能自已……

  當節奏停止,紊亂的氣息慢慢撫平,盡管疲憊,小書依舊認分地起身,迅速著衣,離開有他的空間。

  她的蒼白寫在臉上,近兩個月的無眠,讓她時時搖搖欲墜。

  走進廚房,林媽媽已經在裡面熬煮稀飯,動作要加快了,工人們馬上要吃早餐上工。

  拿出一籃雞蛋和一把蔥,小書迅速加入工作行列。

  「小書……」用大勺子攪動稀飯的林媽媽欲言又止。

  「有事?」小書問。動作沒放慢,揀洗蔥和蘿卜干,她的菜脯蛋三分鐘內上桌。

  「林媽媽知道 是個好女孩,和他們口中說的……不一樣。」

  林媽媽話一出口,小書的手頓了一頓,立即意會,她知道她要說什么。緊閉雙唇,她不發一語。

  「我相信 不是愛慕虛榮的女孩子, 很實在,不會用身體換取東西, 會和冠耘少爺在一起,是因為喜歡他,是不是?」

  小書不敢響應,不敢承認喜歡愛意。

  「大家都傳,難怪 不和所有人打交道,原來 眼光高,只看得見老板,看不見員工。」

  停了停,林媽媽嘆氣。

  「 不是這種人, 是乖得過分了,冠耘先生對 嚴厲,林媽媽都看在眼裡,我想他對 沒有那層意思, 跟著他是沒有結果的。」

  她曾經盼望過結果嗎?她知道他對她無心,知道他的恨主宰了對她的感情,她也知道奢求是很過分的事情。可是……

  「 這樣不明不白地跟他,哪一天…… 懷孕呢? 還能留在牧場裡嗎?二十歲的小媽媽謀生很困難的, 要步上 母親的后路嗎? 母親的下場 是親眼目睹的,要懂得警惕的﹗」

  懷孕?她從沒想過,是啊……一個半月了,心陡然抽緊。

  「別怪林媽媽嘮叨,我是為 好, 年紀輕輕,事情考慮不周詳,什么事想做就做了,沒考慮到后果的嚴重性,知不知道,一步差、步步差,再回頭已是百年身。」

  放下手中工作,小書回眸,淚水垂在臉畔,沖動向前,她一把抱住林媽媽,哽咽。

  「謝謝 ,我知道 為我好。」

  「乖孩子,別把事全悶在心裡,找個人商量,好過自己擔心。」

  「嗯。」她點頭、點頭,再點頭,說不出口的是感激無限。

  「好孩子,林媽媽就知道 是懂事的,好了,快做事,等會兒大伙都過來,沒早餐吃,會翻桌子的﹗」

  拭去小書的淚水,林媽媽關掉爐火,接手洗菜工作。

  小書整理好情緒,從柜裡找出幾瓶罐頭食品,打開,盛盤,心裡記記掛掛的,淨是林媽媽的話。

  若是懷孕呢?他會趕她離開嗎?她該舍棄孩子,繼續留下,抑或帶著孩子遠走他鄉?

  孩子呵……那年媽媽是在怎樣的心情中生下她?是否也像她一樣,彷徨恐懼?一個孩子,一條小小生命,一個至死都不能卸下的責任,她扛得起、負得住嗎?

  她沒有半張文憑,離開飛雲,恐怕別想找到工作,她要拿什么養孩子?用原始本能?

  不,她不走這條路,即便要和孩子活活餓死,她也不選擇。

  又或許……他能容得下一個孩子,或許她不教人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,他會愿意留下她,當年,他不是收養她了嗎?

  說不定,他會給她一筆錢、一棟小屋,讓她安安心心帶著孩子生存,他會偶爾來看看她,抱抱孩子,享受天倫。

  媽媽說過他是個有肩膀的男人,說不定,他樂意挑起責任……

  這層想法,讓小書松開眉頭,小題老說她太悲觀,也許她該在這件事上,試著樂觀。

  微微一哂,她將菜端上托盤,送到餐廳,牧場裡,熱鬧的一天即將展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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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當天晚上,小書洗完一百多個餐盤后,換上干淨衣服,走了將近半個小時,到鎮上唯一一家藥局購買驗孕片。回到宿舍,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,當結果揭曉時,她滿心雀躍。

  要當媽媽了呢﹗二十歲的年輕媽媽,她會有足夠體力和時間來陪他長大。

  拿出畫紙,她用鉛筆在紙上勾勒,小孩子的天真笑顏躍然紙上。

  他的眉,濃濃兩道,像他的父親;他的鼻梁直挺,像他的父親;他的唇笑出甜蜜,笑望住他的母親。

  「將來,你長大,會和你爸爸一樣帥氣。」沒聽過寶寶的胎心音,她已經預測了他的性別。

  帶著喜悅,小書飛快完成輪廓,沾上水彩,她要描出寶寶白裡透紅的粉嫩肌膚。

  「他要怪我自作主張吧﹗沒關系,反正挨罵挨慣了,再罵幾聲無所謂。」小書自言自語。

  幻想冠耘乍聽見孩子的存在時,滿目訝然,小書微笑。

  他是個有肩膀的男人,他的肩膀承受得住小孩的重量,到時,孩子騎在他肩上,滿室笑聲,幸福就是這種感覺。

  「聽說過了四個月,孩子就拿不掉,到時他不能強逼我,我就能安安穩穩把孩子生下。」小書的詭計很簡單,簡單得像她這個人。

  一個孩子,一段兩人之間的親密聯系,想到這點,小書認識了期待與希望,心漲得飽飽。

  此時,門被敲開,是小題,她徑自走到小書身邊,坐下。久久,她不發一言。

  這不像平常的小題,她向來是開門見山的個性。

  「怎么了?」小書問。

  「聽說, 每天清晨都從大哥房裡走出來?」小題開口問。

  她一怔,這事兒……怕是傳到他耳朵裡了,到時,他會不會誤會,是她多言傳出去的?微微心窒,小書不答。

  「我不認為 是那種想飛上枝頭的虛榮女人,更不認為 在對大哥耍手段,我想……」

  小題看看她畫架上的圖畫,小小的嬰孩,像大哥的縮影,她有一點點明白了。

  「 想怎樣?」

  小題說得很保守,更難聽的話,她都曾經耳聞。

  「我想, 愛他﹗」小題說得篤定。

  她的結論下得小書心驚。那么明顯嗎?明顯得讓林媽媽、小題一眼就能望穿?

  「我說對了?難怪我大哥對 那么壞, 也不怪他,日子那么辛苦,還是甘之如飴。可是……我不偏袒我大哥,錯的是他,不是 , 應該離開他,真的,我是為 好。」小題一口氣把話說完。

  怎么每個為她好的人,都希望自己離開他?她們不曉得,只有留在他身邊,她才能好、才能品嘗人生中,為數不多的幸福感嗎?

  「 被愛情沖昏頭了,可是在愛情之后呢?當愛情過去, 怎么自處?」

  小書搖搖頭。「我沒想過。」

  她甚至認為,即便得不到他的愛情或承諾,自己仍然堅持著,愛情就不會過去。

  「所以 , 壞在匆促行事,缺少考慮﹗這樣吧, 明天去向我大哥提分手,很洒脫的告訴他︰拜拜,我不要你了。」小題替她作起主來。

  「可是……我不想分手。」

  「為什么不想分手,我大哥除了帥一點、高一點、有事業心一點、有錢一點,他哪裡好?」小題說完,頓時住口,光這四「點」,大概所有女人都會一窩蜂沖上來,告訴她── 大哥好好哦﹗

  「小題, 也認為我配不上 大哥?」這才是重點問題吧﹗他們身分懸殊、關系混亂,任誰都不會看好。

  「 以為我是那種人?沒事把人分成天子、諸侯、卿大夫、平民和奴隸嗎?拜托,我又不姓周,封建製度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了,你們之間不是配不配的問題,是我大哥不喜歡 、 卻喜歡他的問題。」

  小題的話說得又快又急,一時間,小書反應不來。

  「 看不出我大哥不喜歡 嗎?」

  一語中的,小書低頭。所有人都看得出來,冠耘先生不喜歡她?大概吧,他總對她沒好臉色。

  「說嘛, 知不知道?」小題逼她回答。

  「知道。」小書承認。

  「所以 ,我分析給 聽,他不喜歡 ,為什么挑 做臨時情婦,解決他的需求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「厚,很簡單嘛﹗他結婚那天,勢必要和情婦分手,萬一自己愛上情婦,談分手,多少有遺憾;若是選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解決生理需求,要分手就分手,拍拍屁股走人,誰都不覺得難過。」

  是這樣嗎?小題的推理讓小書陷入兩難。

  難道沒有一點點可能,他從「不喜歡」轉為「不討厭」,最后出現一點點喜歡的因子?

  「懂了吧?我大哥想尋求短暫慰藉,沒有意思發展一段愛情, 要是對他投注太多希望,會全盤落空的。」

  可是……試試吧﹗誰曉得呢?人生無常,不管是環境或人心都在改變啊﹗

  「 要是聰明,就聽我的話,立刻和我哥劃清界線。」小題下結論。

  側眼望她,小書安靜不語。

  「說話啊,我講的, 聽進去了沒?」

  小書點點頭。

  「 準備和我哥分手了嗎?」

  這次,小書毫不考慮,立即搖頭。

  「為什么?」她是為她好耶﹗

  「我不是聰明女人。」

  「且止不聰明, 簡直笨透了,幸好 沒當商人,否則一定會大大賠本。」小題生氣起她不能變通的腦筋。

  小書微微一笑,動筆繼續自己的圖畫。

  兩人不說話,再出現聲音,是小題的嘆氣。

  「小書, 真的愛慘我大哥了?」

  「對。」她坦誠,不隱瞞欺騙。

  「愛情是什么東西,值得人們義無反顧?」

  「將來 會懂。」

  「我不會,我只愛錢,只有錢才能讓我驚心動魄,只有錢才……」

  小題正發表她的金錢萬能論時,房門被推開,沒有禮貌性敲門,來人自動進駐。

  是姜冠耘。

  「 在這裡?」他掃了小題一眼。

  「我不能在這裡嗎?」

  「亞豐找 。」他的語調沒有溫度。

  「二哥找我?做什么?」小題轉而氣弱。

  「聽說 開了討債公司?」冠耘冷問。

  晴天霹靂轟下,小題被打得耳鳴背痛﹗不會吧﹗二哥知道了?她死定了﹗

  「大哥,可不可……救救我?」二哥……哦﹗他吼人的音量,可以在世界大戰期間,充當警報器。

  「我奉勸 自首。」

  「是不是自首,你就幫我講話?」

  「可以。」

  領了免死金牌,小題彈起身,向大哥揮手。「我去自首 ﹗」

  小題走后,不大的房間裡剩下兩人。

  冠耘走近,小書頓覺窘迫。

  這是他第一次進入她的房間,不曉得他的來意,小書心顫。

  「晚飯后 去哪裡了?」他沒有資格發問的,那是她的下班時間,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,但她習慣對他的提問誠實。

  「去鎮上。」

  「做什么?」

  「買東西。」

  「買什么?」

  「買……女性用品。」

  「 可以白天去。」

  「我……臨時需要。」首度,她對他說謊。

  話至此,冠耘放棄這個話題。「小題來找 ,為了什么事?」

  緩緩收拾畫紙畫具,小書思索,是否該對他說真話。

  其實,他猜得出小題對小書說的話,為這件事,她早上特地在他房前攔住他,和他「深談」。

  認真講來,他們的深談只有幾句──

  小題說︰「有人看見小書每天早上從你房裡走出來,你怎么可以逼她在你裡過夜?」

  他的回答是︰「我們是成年男女,不需要 管。」

  小題抓抓辮子問︰「你愛小書嗎?」

  他爽快回答︰「不愛。」

  「不愛?總有一點點喜歡吧﹗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那……小書很吃虧。」

  「她樂意吃虧, 有意見?」說著,他從她身旁走過。

  他認為小題肯定會來這裡,向小書洗腦,果然,他撞見了她。

  「她要我離開你。」

  小書選擇實話實說,說不定,他轉身會去問小題,而小題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女孩,他早晚要知道。

  「 的回答呢?」

  「我說不。」

  「為什么不?她沒告訴 ──我不愛 , 會吃虧?」

  「說了。」

  「 不介意吃虧?」

  「感情不是生意。」

  「 對我有感情?」冠耘勾起她的下巴,直視她的眼睛問。

  他的眼神教她無所遁形,皺眉,她在下一刻點頭,承認。

  「 愛上我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 不如 的母親,是不是她死得太早,沒來得及教會 別對男人交出真心,便能勾引男人的絕技?」

  「如果命運給她機會選擇,她不會選擇販賣身體。」對母親,她無恨,只有悲憐。

  「每個人的命運都是咎由自取,不要把錯全歸諸上天。」

  是嗎?那么她也是咎由自取,所有人都勸她離開,可惜她執迷難醒。

  點點頭,她懂了。

  「 愛上我?」冠耘重複問。

  「是。」她沒有力氣反駁自己的愚蠢。

  「很好,記得,這是 自己選擇的,將來有怨,只能怨自己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微微一哂,冠耘心底有幾分驕傲,他完完全全控製她了,當年他被不成熟的初戀控製,現在他有能力控製她的初戀。

  打橫抱起她,冠耘將她抱到書桌上,猛烈激昂的吻狠狠地封住她的脆弱,他喜歡自己的強勢,喜歡報複的感覺,那是文沛鈴從沒想過的情節。

  褪去她的衣衫,他的溫暖覆上她的皙潔,他喜歡在她身體裡面製造巔峰……

  這夜,他留在她的房裡,燈沒有關,她沒有睜眼到天明,第一次,她在他懷裡安然入睡……

  也是這個第一次,冠耘注意到她對黑暗極度不安,從此,在兩人相處的夜晚,他在床邊留下一盞夜燈,幫助她入眠。

第三章

  牧場總管吳先生說,三個男老板明天起要回台北兩個禮拜。

  做什么?他沒交代,只是要求大家不可因此松散。

  小書這才知道,他的家在台北。只聽過南部人汲汲營營想往台北發展,成為台北人;像他們這樣,從台灣頭跑到台灣尾工作的人,倒真的不多。

  他的父母親是做什么的?公務員家庭嗎?小書沒為這些事煩過心,她認真工作、認真過日子,她的生活不精采,但留在他身邊,就不至于灰暗空白,反正她配不上他,是她老早就知道的真實,多曉得幾分,無法改變現況。

  只不過……兩個禮拜,那時候肚子裡的小寶寶就將近五個月了,她是不是該在他離開之前告訴他?

  這件事情在她心底反複,做菜的時候想、整理辦公室時想,她時時刻刻掛記著他的反應。

  他會生氣嗎?會大怒嗎?或是冷冷一句──咎由自取,將問題交回她手中,小書不知道,心中輾轉反側。

  終于,完成一天之中最后一件工作,小書回到房裡,把自己洗得干干淨淨,換上一襲潔白衣裳,她走到他房門口,敲敲門。

  打開門,看見小書,淡淡的微笑掀起,帶著些許諷刺與自得,他成功控製她的身心,成功變成她生活中的唯一重心。

  冠耘神定氣閑地欣賞起她眼中的寥落。

  「我今天不需要, 回去吧﹗」

  他是殘酷的,小題沒說錯,他對她的過分是入神共憤。

  「我們……可以談談嗎?」

  「我們之間有事可以談?」勾起嘲弄,他總有本事,讓她在他面前自卑自慚。

  「不會耽誤你太久,十分鐘就好。」

  他沒回答,轉身進屋,小書跟隨他的腳步。

  屋裡,他正在整理行李,小書自然而然接手他的工作,將床上的衣物折疊裝箱。

  「 打算把十分鐘用來整理行李?」冠耘雙手橫胸,望住她的舉動。

  「你問過我,如果我跟你,我要要求什么東西?」

  「沒錯。」

  「現在,我還可以要求嗎?」她小心翼翼,低垂的眉頭,始終不敢看池。

  「 想要什么?」

  她變聰明了?是小題教會她別做虧本生意,還是她認為自己的線已經長到足以讓他這條大魚上勾?

  「我想要一個小孩子。」

  聰明﹗可是她以為他有那么笨,笨到把支配權交到她手上?

  「不行﹗」他一口拒絕。

  「為什么?」

  「我給過 十分鐘,而這十分鐘已經是過去式。」

  「如果我已經懷孕呢?」

  「拿掉﹗」他說得絕然。

  拿掉?他連考慮都沒有……深吸氣,小書終于抬頭對他,慘淡淒然。

  「你真的很殘忍。」她幽幽說。

  她說他殘忍?她應該去問問自己的母親殘不殘忍﹗「 懷孕了?」

  她看他,很久很久,久到她以為自己成了僵立化石。

  「回答我。」

  有沒有重要嗎?不重要了,他已經回答她「拿掉」不是?垂首,心灰氣喪,沉重的疲倦感侵襲。

  「沒有。」搖頭否認,小書嘆口輕到不能再輕的氣,俐落地整理好他的東西,起身,鞠躬。「冠耘先生,我先下去了。」

  轉身欲離,他的聲音留下她。「為什么想要一個孩子?」

  「只是……一時興起……」她否認掉之前的幻想,逼自己回到現實面。

  「這段時間, 沒有避孕?」

  她怎曉得什么叫作避孕?就如同他所言──她缺乏一個母親教導。

  小書不語,淡淡的悲傷,濃濃的愁緒,熏染她的心。

  「我不會要 的孩子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他說不要啊﹗是斬釘截鐵的不要,毫無商量余地,她怎會蠢得認為他會給她一個家?或者,偶爾來看看她?

  「想替我生小孩的女人多的是,我絕對不會選擇 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她默默接受他的「絕對」。她的反應激不起爭執火花。

  「這次我回台北,就是要確定訂婚對象。」

  確定訂婚對象?這是什么語法,為什么她聽不懂?訂婚對象不該是由愛情產生?為什么需要確定?又以什么來確定?

  這些年,他身邊沒有別的女人啊﹗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,怎地發生在他身上便失去真確性?

  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
  「要我詳加解釋?好,我今天有空,從頭至尾講給 聽。我家的家族企業是世新集團,全台灣排名前三大集團之一, 聽過世新嗎?」

  小書搖搖頭,那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世界。

  「我選擇到南部發展,除了興趣之外,還有一個重要原因──我想擺脫家裡為我鋪好的路,我要憑自己的能力建立另一個王國,一個比世新更大、更輝煌的經濟王國。我的愿望不僅只經營一家專業牧場、一個度假農莊,我還要在世界各地,擁有自己的度假農莊。」

  說起未來,他眼中的熱情如昔,光燦的熱、溫柔的表情,那是一個男子的驕傲與自信。仿佛間,小書回到過去,蹲在衣柜裡,從縫隙間偷看他的表情。

  「你會成功的。」

  小書的聲音提醒了冠耘,眼前他的工作是傷害她。

  「通常企業之間,會以聯姻作為加強雙方關系的方式,當我要南下發展時,我答應父母親,婚姻對象由他們指定。」

  想起文沛鈴,冠耘冷笑,曾經,他還為她與家裡大鬧一場,怎料得到竟是不值得。

  聽到這裡,小書懂了,這就是他要回台北「確定訂婚對象」的原因,她有強烈無力感,可在他面前,腰必須挺得直直,咎由自取的苦,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現。

  「最近他們鎖定幾個企業家族的千金,要我和亞豐、季揚回去相親,作最后決定。」

  看著小書的無條件承受,突然間,他發覺自己無法安然自若地欣賞她的痛苦,心微微挑動,報複的快感消失。

  「是不是……確定了對象,我們之間……就宣告結束?」小書困難問出。

  「不用,我不會這么快就結婚,也許再過三四年,要確定兩家的合作關系融洽,才會有下一步動作。」

  換句話說,要是合作關系不融洽……她還有幾分機會?就算機會不存,她也有幾年時間?

  「懂了。」小書點頭。

  「懂了最好, 不會是我的結婚對象,更別想替我生下孩子,因為我不會給 機會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還有疑問嗎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很好, 下去吧﹗」

  「是。」

  走出他的房門,月光洒上她的身體,半圓月亮斜掛天際,拉出她孤伶身影,長長的影子落地,任人踐踏欺凌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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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姜家三兄弟回台北當天,小書失蹤了,整整十二日,沒人找得到她。

  小題雖感到離別愁緒,卻為她終于懂得愛護自己而歡欣。牧場裡不乏像小題這種心情的人,但有更多人拿小書的事當話題,無聊八卦紛紛出籠。

  事實上,小書並非無故失蹤,她請了一天假,離開屏東,跑到沒人認得她的高雄做流產手術。

  原以為手術只要四十五分鐘,哪裡曉得,流掉四個多月的胎兒是危險手術,她大量出血,差點死在手術台上,手術后愈合情況不是太好,她整整住院住了十幾天。

  十幾天中,她發燒、她作惡夢,一次一次在生死邊緣徘徊,每個惡夢裡都有他的聲音,清清楚楚說著──我不要 的孩子。

  他不要她的孩子,一如不要她,但她仍奢望地期待他的心情轉變,期待愛情產生,真是無可救藥了﹗矛盾的她、矛盾的情結,若真有前世今生,那么,她的前世肯定負他太深。

  封鎖知覺,小書從出租車下來,顫顫巍巍,走過一遭生死,她仍看不透愛情,就如小題所言,她笨死了。

  暈眩得厲害,她仍一步步向前走,每定一步,她都累得想躺平,醫生說,別仗著自己年輕,回家后要好好休養身體。

  這裡是她的家嗎?

  曾經,她以為有他的地方就是家;曾經,她緊跟在他的身后,走入牧場,那刻,她告訴自己,她有家了,她不再是無依孤兒,哪裡曉得,他想給的不是家,是恨﹗

  「小書, 怎么又回來?」

  小題從老遠的地方飛奔過來,拉起她就是一陣搖晃。

  「我……」她好暈,暈得說不出話。

  「我以為 下定決心離開大哥, 怎……唉……」

  虛弱微笑,她理解小題的心情,是恨鐵不成鋼吧﹗

  「 是不是沒錢、沒地方可去?沒關系,住的地方我幫 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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